活在天宝十四年
作者:江山至 | 分类:历史 | 字数:43.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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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站起来
第240章 站起来
天子的一个旨意,可以顷刻间调动起整个朝堂,紧接着,天下万民顺遂他的心意而动。
征发粮食、调动民夫,乃至于号令千军万马,镇压国内或是讨伐敌国。
但组成朝堂的,是人。
天下万民,也是人。
人心,是永无止境的贪婪。
颜季明希望证明自己能做到最好,证明自己有坐到这张位置上的资格,他为了做到这点,愿意舍弃很多东西。
自沈青离开后,他的一名副手被提拔上来,暂时代替他的差事。
实际上,本来也可以责令刑部等有司查办,这样一来更为光明正大,但颜季明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而万花永远是最能贯彻他意志的。
万花查出的犯人,不经由刑部审讯,全部押入万花死牢,被时人称之为“诏狱”。
除了陛下的命令,没有其他人能在里面逾权做事。
进去,就是个死字。
街面上,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神色大多惊惶不安。
穿着制式黑衫的一队人缓步走过,神色淡漠,手按刀柄,所过之处仿佛带着一阵煞气扑面而来。在他们身后,则跟着大队被称为“天子亲军”的禁军,前身正是魏博牙军。
他们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脚步,为首的人微微颔首,立刻有数名万花探子跑出,合力扛起破门锤。
砰!
木质的大门颤抖起来,接连几声,便被暴力破开,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从里面响起的惨叫声不断刺激着人群的耳目。
大多数人虽然畏惧,但竟然还有人低喊“杀得好”。
朝廷早有明旨,宣布了整件案子的大体缘由,也就是说,这些被抓捕的贪官污吏,夺走了本应用于百姓身上的钱粮。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夺人钱财尤甚杀父。
“娘子...娘子快逃!”
噗!
刀刃透胸而过,
婢女的尸体被钉死在木门上,鲜血淋漓而下,坐在闺房里读书的李家大娘子吓得尖叫起来,而闯进来的禁军不由分说,直接将她拖了出去。
李家大门外,一名女道士冲出人群,冷艳的脸上,此刻已经满是讶然和惊恐。
“李宣义家为何有兵卒进去抓人?”
旁人听到疑问,冷笑道:
“这位宣义郎,走了旁人的路子,经手了些朝廷的钱,被人抓住,也算是个贪官污吏,死的正好。”
听到死字,李冶脑海里轰的一声,身子早就软倒,不得不扶着一旁的墙壁,勉强撑着身子。
好在她脑子还算清醒,没有在此刻喊出什么。
这位被抓的宣义郎,正是她的父亲。
李冶十一岁时,就被父亲送到京中玉真观出家为女道士,如今已经十余年了,但看到家里人被一一抓出来,眼眶里顿时盈满泪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哭什么?”
旁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李冶泪眼看去,是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脸颊线条硬朗,整个人显得瘦削,神情漠然。
“这帮贪官污吏,若不杀的干干净净,这大魏岂不是迟早败在他们手中?”
“若真是贪了钱财,只罚他便好,这般牵连全家,岂不是太过了么?”
呵呵...
男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的眉头一皱:“你与这家,有亲?”
李冶心里顿时狂跳起来,神情骇然,朱唇嗫嚅了一下,轻声道:“没有...”
“哼。”
男人冷笑道:“宣义郎是最后一家,今日饷午时分,天子要亲临城中,召集百官和长者,当众公审贪官污吏,你若是与他们有亲,不妨去听听,也好瞧瞧他们为何这般该死!”
说完话,他便拂袖而去。
李冶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衫,走入一队人中,跟着那伙兵卒押运着抓到的犯人离开了。
既然是天子亲临公审,地点早就传开,现在离饷午还有好一段时间,但那里已经挤得人山人海。
李冶缩着身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群,他们大多神情狂热,很是兴奋。
一名身材佝偻的男人,拼命扒着身边人的身子,勾着头往前看,对身边的同伴吐沫横飞:
“杀官,
一天杀这么多官儿,
好啊,过瘾的很啊!”
不用别人提醒,李冶也看出来自己与这儿格格不入。
她还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白净的像朵不染尘埃的花,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却依旧是秀美少女,柔弱不能自持,身姿惹人怜惜。
有不少人早就盯上了她,彼此交换着眼神。
好在现场有禁军维持秩序,刀刃在前,人群的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上,一人出列跪在御阶下,掷地有声,群臣为之侧目。
李萼抬头看去,崔佑甫沉默不语,严庄则是冷笑一声。
司农卿段秀实,
曾被天子赞誉为刚正之臣。
颜季明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阴冷。
段秀实此人在历史上所作所为堪称纯臣,于文武两道都较为精通,最后不愿投降逆贼朱泚,被其党羽乱刀砍死。
颜季明欣赏这样的人,但今日正是他要借题发挥的时候,如何能轻易朝令夕改?
昔日在河北河南,为了迅速填补空缺的官位,他和幕僚商量过之后,开办寒士居,也就是官吏速成,放宽做官的标准,任用大量低微出身的读书人为官。
有些人确实是怀才不遇,得到机会后愈发感激,勤勤恳恳做事;自然也有人毫无真才实学,侥幸得到了官职,便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甚至是大行贪污索贿,子弟皆是暴发户,横行乡里。
如今,却也是该慢慢着手解决的时候了。
颜季明在此之前本打算手段温和些,慢慢推行官吏奖惩机制,但骤然发觉了长安商行一事,便觉得不能再拖延下去。
长安,是在自己眼皮底下。
长安商会,才建立起来不久,身后就是皇家。
就这样,他们还是敢大着胆子贪。
“为何?”
过了许久,他问道,似是对此不解,也是在问段秀实。
是我一定要借他们的人头巩固威信吗?
是我一定要杀的长安血流成河吗?
“朕起身寒微,家父至今不愿受上皇之称,叔父辞去太守之职,两人闲居山野,不受名禄。
朕本以为,天下官吏都当如他们一般...”
颜季明缓缓起身,满朝官吏同时拱起朝笏,俯身下拜。
“朕,可曾亏待过他们?”
知道俸禄太少,官吏生活不下去,肯定不得不贪,所以严查发放俸禄的环节,增加了俸禄份额,至少做官后不用再去担忧没饭吃了,老实做事,凭着政绩就能获得赏赐和升迁。
段秀实在心里叹了口气,沉声回答道:“陛下仁心圣明,不曾有亏于下。”
“朕,可曾滥杀无辜?”
天子在称帝不久后,诸多政令之中,有一条是发行大魏晨报,朝中三省六部,各自占据一个版面;
只要抓到犯人,刑部就会在相应的版面简述其罪名。
晨报连寻常百姓都能看到,请几个识字的人念一念就知道了上面写的什么,如同耻辱柱一般,明确记录下了所犯罪过。
“陛下口含天宪,所作所为不为私心,皆光明磊落,臣钦佩!”
“那,朕为何要放过他们?”
段秀实听到身后的朝臣在小声提醒自己别说了,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跪伏下来:
“臣不敢妄言,此等贪官确实罪大恶极,杀之亦无碍,只是其家属;一旦牵连出来,受刑被杀之人将成千上万,
人生不易,何况其中必有无辜之人,尚且知道报国,若一旦被杀尽,自此之后,陛下先前苦心经营之朝堂,将闭口不敢妄言;
天下之人,将望官衙而裹足不前;
陛下,固然是确定了天威依旧,可失去的,却是长久之计。
臣斗胆,乞陛下熟思。”
朝堂为之肃然,片刻后,有声音响起:
“臣,参段秀实妄议朝政,乞陛下降罪!”
“臣,参段秀实于朝堂之上蔑视圣躬,大逆不道!”
“臣,参段秀实......”
几乎无人赞同他的话,就连房琯等与他一般的前朝旧臣,此刻也大多低下头,沉默不语。
颜季明鞭挞朝堂,让它运作起来完全顺遂自己的心意,无论段秀实声音有多悲切有多真诚,却也激不起他们的同情心。
因为,他们都是官。
固然有御史有监察有万花,但坐到了官儿的位置上,总能有办法避开一些目光。
做官凭的是本事,
做好官,凭的是良心。
而要把官做的长久,就要把自己的良心掏出来,一口口喂给自己吃掉。
颜季明没有说话,盯着段秀实看了片刻,轻声道:
“司农卿,今日陪朕去看公审。”
朝廷里声音为之一静。
禁军骑兵在前开道,全都是出身各军中的精锐士卒,抖落出一身骁悍气势,人群便乖巧分开,根本不用人教,便跪伏在道路两旁。
颜季明曾经有一次试着提前让人告诉百姓不用跪伏,大部分人便站起身,而等他到来的时候,许多人却又跪下,高呼万岁。
听着外面的万岁之声,颜季明在段秀实惊愕的注视中摘下冠冕,叹了口气。
“外面的声音,听到了么?”
“臣,听的真切。”
“段公,”
颜季明笑了笑,索性直接撩起车帘,让外面的声浪直接涌进来。
“朕下令杀他们,百姓,可是高兴的很啊。你现在,还认为他们会觉得朕残暴么?”
颜季明毫不忌讳,段秀实愣了愣,看着天子戏谑的年轻脸庞,心里一狠,沉声道:“在臣看来,这些人口中所呼万岁,并非是出于真心实意。”
要死,那就死吧。
但自己就算是临死前,也得进谏。
“哦?”
“在臣看来,小民无知无识,平日里背朝天,面朝地,躬耕求食,但凡有天灾人祸,便容易家破人亡,生平不易之事极多。
而权贵也未曾将其当做人看,动辄呵斥,驱使如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