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八人“赶走”后，羲晗独自沿着山川前行。人生的前半截，他与深古九人一同在邽山修习长生术，后来他随女娲和伏羲来到宁阳。

千年的人生，他从未离开过法则和九人的身旁。此方世界他更是只识得邽山与宁阳。

踽踽独行于荒山中，羲晗自嘲一笑，这还是他第一次离他们这么远。

想起在他眼前消失的庚辰，羲晗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胸前的残骨，确认残骨还在，他抬头望向前路，眼神愈加坚定。

以防深古八人改变主意、或是穷奇四兽亲自来抓他，羲晗不敢走大路，更不敢御空飞行。他一路潜入荒山野林，将自己隐在黑暗中。

羲晗知道自己有些太敏感了，可他不得不如此。他的命不值钱，但他怀里的东西山河不换。

人力终有穷尽，即使是修习了长生术、半步非人的羲晗也不例外。庚辰因他而“死”，光是这一件事就让他受尽刺激。而后混沌的力量趁虚而入，蚕食他的心神、瓦解他的意志，当时即使深古不敲晕他，以他的状态也坚持不了多久。

二次苏醒时，他的精气回来了些，随后便开始了漫长的跋涉。因着怀里的东西，羲晗一路上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想回宁阳找女娲和伏羲，又担心还没来得及见二位法则，就被穷奇他们抓住。思考再三，他的第一站定在了青丘。他要去找小柒，那位大人一定会为庚辰讨回公道。

青丘在东方、离宁阳有点距离，羲晗又是步行，速度自然不快。同时混沌的残力还在影响着他的心智，让他终日浑浑噩噩，难以集中精神。

凭着一股子韧性，他硬是跋涉千里之外，而后“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再次昏死过去。

在他昏迷之时，淡色的紫雾从地底升起，慢慢笼罩住他的身躯。紫雾蔓延到他胸前时，被他护在怀中的残骨忽然溢出淡淡的金光，光点悄无声息地融入他体内。紫雾被金光驱散，一切恢复如常。

“咕噜——”不远处传来奇怪的声响，地面轻微颤动。声音越来越近，然后在羲晗身旁戛然而止。

“咦？怎么会有人倒在这里？”

“首领，要救吗？”

“在这里遇上说不定是天意，带上吧。”

“是——”

......

在颠簸中再次醒来，睁眼就是黑透了的苍穹。自庚辰意外离开后，这方世界再不见繁星。身旁火光大亮，羲晗不自觉撇过头去寻那光亮，一转头、脑袋还是昏沉沉的。

“嗯？你醒了？”

耳边响起陌生的声音，羲晗一惊，猛地起身。周围人听到动静，齐刷刷看了过来。视线认真划过每一张脸，羲晗心中警惕更甚。这其中没有一张脸是熟面孔。

假装整理衣服，他不动声色地抚过胸前，幸好、东西还在。为免被人看出异样，羲晗强装镇定，神态自然地望向身旁的说话者。

“嗯，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不知怎么称呼？”

羲晗定睛端详着眼前的陌生人，他皮肤微黑，面上留有长髯，双目狭长、炯炯有神。羲晗再一次肯定，他不认识眼前这人。

身下忽然一抖，羲晗整个人被凌空抛起，然后栽回原位。暗自一惊，他低头看向身下，这才看清自己坐在一个什么“怪物”身上。

“这是什么？”轻拍身下会动的“木头”，他的语气俱是惊疑。

“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了，”队伍中有人调笑，“那是我们首领发明的好东西，叫‘车’，这玩意儿可方便了，而且啊、结实得很。”那人说着，用手拍了拍羲晗旁边的木头。

木头厚重，发出“咚咚”的声响，羲晗闻言沉默了下来。他活了上千年，还是第一次见“车”这玩意儿。

一个木头箱子，两边各安着一个圆形的大木头，前面栓着一头温驯的牛，牛往前走、圆形的木头被拉着往前滚，这就是“车”。

他们说的没错，这东西确实方便，即使载着两个人也毫不费劲。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羲晗又想起了被深古他们抓住时的情形。

那时他也是在木板上醒来，但当时扛着九人前进的，是部族中的人类。

他不禁好奇发明这东西的人是谁。毫无疑问，坐在他身旁的这位就是他们口中的“首领”。

羲晗再次看向身边人，这一次他的眸中带上了郑重。

那人读懂了他的情绪的变化，展颜一笑，他轻轻颔首：“我叫帝鸿，是有熊部族的首领。”自我介绍完后，他微笑着看向羲晗，静待着他自报家门。

“我名羲晗，是...”羲晗本想说自己是宁阳部族的首领之一，可话到了嘴边他却突然呆住，帝鸿还在耐心等着他的下文，羲晗咽回即将脱口的话，露出苦涩的笑，“是个罪人。”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帝鸿闻言一愣：“罪人？不知你何罪之有？”

这是羲晗不愿回想的记忆、是他的噩梦，是他亲手杀了那位大人。脑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当时的情景，他在以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第136章 往昔真相（25）

“罪名，弑神。”

“神？”帝鸿以为他在说笑，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说起神明，我曾在东海之滨偶遇一位。”

羲晗一听这话，猛地抬头看向了他。

“那位大人头生双角、龙首绿发。初见他时，我还在想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威风的兽类。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大人是创世的法则之一，人类唤他‘白泽’。”

“是白泽大人！”

羲晗的语气不是讶而是喜，看样子也是遇见过白泽。帝鸿惊奇问他：“你也见过？”

见他点头，帝鸿笑道：“凡人千年难遇法则，而我们两个竟然还遇见过同一位法则，看来我与你确实有缘。”

“白泽大人贵为法则，却待人亲善，他知我苦恼、传我智慧，于我恩重如山。偶然听路过的飞禽提起，白泽大人栖在东方泽林，我此番远行，就是前往拜访白泽大人，以表心中感激。”

“你看那边，”帝鸿指向两人身后，羲晗随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两人身后还有一辆车，车中躺着三只幼狐，“那日见白泽大人时，我刚好猎到一只狐狸，白泽大人看它了一眼，然后亲自开口说希望我能放了它。所以我想，狐族定是极得白泽大人宠爱。”

“知道大人喜爱狐狸，后来我狩猎时都不会对狐族下手。这三只幼狐是我巡猎时捡到的，它们的家人应该是被猛兽吃了，我看它们毛色净纯、毛感蓬软，便捡了回来，打算进献给白泽大人。”

这般说着，帝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眼中的光也越来越盛，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感激白泽。

与他相反，每提一次“白泽”，羲晗的眸光便暗下三分。直到最后，他的眼中没有了光。

“白泽大人不是喜欢狐狸。他与那位大人关系极好，对其他狐狸好大概只是爱屋及乌，”羲晗抱膝而坐，下巴抵在了膝盖上，声音很轻，“东方泽林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

“白泽大人已经不在这方世界了。”

听到这话，帝鸿立即挥手叫停众人。转头看向羲晗，他语气不明：“你什么意思？”

“你可知这方世界多出了四位法则？穷奇、饕餮、混沌、梼杌，他们控制了我的几位兄弟姐妹...还有我，白泽大人出事了，还有...庚辰大人也是。”

帝鸿眯起了眼：“所以你说的‘弑神’，是真的？”

羲晗艰难点头，他闭上眼等着帝鸿的责骂。帝鸿那样尊敬着白泽，定不会轻饶自己。没有害怕，他甚至期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他所做的事罪无可赦，他甘愿受罚，无论是火刑亦或是活剐，他决不还手。

可等了半天，预料中的局面没有发生，羲晗疑惑睁眼，却见帝鸿坐在他的身边，神情平静。

羲晗不解：“你不生气？”

“生气，”帝鸿老实点头，“但我现在终于明白白泽大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话？”

帝鸿瞥他一眼，随后起身吩咐部族人今晚在此扎营。将事情都安排下去后，他重新坐下，将他与白泽相遇的事娓娓道来。

那日，帝鸿带着部族人巡猎至东海之滨，忽见一兽踏水而来。那兽身形庞大，头生双角，威风凛凛。

望着它，身为部族之首的帝鸿竟生出膜拜的心思。他高声询问来兽是谁，却因此引起了巨兽的注意。

“哦？这里居然还有人类。”

彼时的帝鸿年轻气盛，凭着一股莽劲高声对着白泽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还会说话？”

好在白泽性子温和，没有与他计较，反而浅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名白泽，是智慧法则的化身。”

“法则”一词如雷贯耳，即使是帝鸿也知晓他们是何种存在，他连忙带着部族人跪下：“不知来者是法则大人，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人类的繁衍速度比法则们想象的还快，即使是女娲也不清楚当今世上到底还有多少人类。人类诞生之后因为自身实力的弱小不得不聚集互助、以求生存，于是就有了人类部落。

他们四处迁移，寻找着适宜生存的地方，于是他们的身影遍布世界各处。

深古十人所在的部落因为修习长生术的缘故长居在邽山，后来的宁阳部族因受混沌影响，也鲜少与其他部族接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部族都脱离了凡人部族。

因此羲晗自然不知道有熊部族是当今最大的凡人部族，也不清楚面前的人类在凡人中是多厉害的存在。

回归正题，那时白泽正想说什么，帝鸿手上提着的狐狸突然“嘤嘤”叫了起来，它挣扎着看向白泽，圆圆的小眼中满满都是乞求。

白泽知晓它的意思，于是他轻声开口：“既然如此，你就放了这狐狸如何？就当是给我赔罪。”

法则是何等尊贵的存在，帝鸿本以为自己会遭到重罚，不曾想白泽只是这一个要求。帝鸿不可置信地抬头，却发现白泽的表情比起“要求”，更像是“请求”。

强大而谦和，这是何等的胸怀。就在那一刻，帝鸿被白泽的魅力折服，他当即释放了手中的狐狸。

白泽看出了他的苦恼，没有直接点破，他只是温声询问帝鸿：“你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帝鸿震惊抬头，白泽眼中时洞悉一切的了然。帝鸿见状连忙说出了自己所苦之事。

那时的帝鸿没有修习长生术，对凡人而言，他是位伟大的首领，但对这世间万般奇兽灵怪而言，他不过是弱小的人类。他不知四凶降临人世，他只知道自己的部族深受灵兽异怪侵扰。

他苦思无法，于是四处走走散心，这才偶遇白泽。

白泽闻言轻轻一笑，他口述帝鸿长生之术，并将世间万种精怪的特点悉数告知。帝鸿大喜，当即令人将白泽口述之事画下。

长生术可助人类肉身变强，但这需要时间。为解帝鸿燃眉之急，白泽还留下了自己的毛发。白泽出而百兽骇，他的毛发更是有驱邪避灾的功效。

有了白泽相助，有熊部落的危机终于得到解决。帝鸿对白泽更是崇敬，他热情邀请白泽前往有熊作客，却被他婉言拒绝。

“我这次不过是出来透透气。家中的弟弟们正是调皮的年纪，我担心我长时间不在他们又会作乱。”

“您的弟弟？”帝鸿恍然，“是其他的法则大人吧。”

“算是，”白泽的回答却很模糊，“他们是很特殊的法则。”

听不懂白泽的话中意，帝鸿自知分寸，不敢深问。眼看白泽这就要离开了，帝鸿双膝一软，正要跪下：“帝鸿拜谢白泽大人赐恩。”

“不用谢我，”他的双膝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将他扶正后白泽转身欲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眸看他，眼中有着帝鸿读不懂的深意，“之后我们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现在帮你也不过是在帮我们自己。”

帝鸿不懂白泽的意思，他只能更加恭敬道：“只要能帮上大人忙，帝鸿定竭力而为。”

白泽轻声向他道了谢，然后转身消失在众人眼前。部族的其他人还在拜送着白泽的远去，帝鸿却疑惑不定，就在方才、他似乎听到了白泽的低语。

“我只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