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生前是个体面人
作者:江江江十三 | 分类:古言 | 字数:91.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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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黎明前
陈项肇屏退左右,将自己关在了宣城府衙门里平日的办公处,大灾过后分外萧条,一如他一片冰凉的心。
向来这皇室斗法,都是龙子凤孙毫发无损,小吏小民拿命来填,即便他自认为这几年已经是尽力而为,可逃囚案一出,七皇子遇刺,谁还会在意他的无奈?更何况平阳王有大逆之行,他做知府做了四年竟丝毫不知,别说皇上了,报上去他自己都不会相信,与其等着后面下狱饱受折磨,不如现在一条白绫,死了干净。
他找几根长布条系在一起悬在房梁上,把脖子放了上去,凳子一踹,眼珠蓦地被大脑的充血压迫着突出来,死亡的痛苦超出了他的想象,双腿乱蹬:“救,救……”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求救,一段布帛从中间撕裂,解救了他的喉咙。
重重摔在地上的陈项肇顾不得快摔成四瓣的屁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其实只吊上去不过五息时间,可与死亡的擦肩而过却令他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缓过神来,才发现屁股底下硌着一块尖利的小木片。
听到他求救的不是天,是人。
人在哪儿呢?
“哗——”书页翻动的声音。
陈项肇跌跌撞撞地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然后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年纪不大的青年,容貌平淡地叫人一看就忘,可他坐在那里慵懒地翻阅着一本书,从头发到指尖都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味。他右手边是个充满异域风情的二十打头的青年,垂散的卷发令陈项肇立刻认出了他的身份——谷应洛!这才是真正的谷应洛!
虫五不是说谷应洛被他的同伴做成了活死人吗!那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是!
“你是虫五的……”陈项肇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猛然又看到了随意垂在地上的白布。轮椅,白布,却不是盲人……虫五的同伴莫心素一直潜伏在七殿下身边!那这场逃囚之乱……难道他猜错了,七皇子真的遇刺了?
“哗啦——”书又往后翻了一页,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头都没抬:“不是哦,你猜错了。”
陈项肇的声音是发颤的:“为什么救我?”——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人自然就是我了:“你信不信,要是现在死了,立刻就会被记作虫五同党、逃囚之乱里应外合的主使之一畏罪自尽?”
此刻陈项肇反而不怕了:“我没有。”
我挑眉一笑,抬头看他:“哦?那为什么虫五就在你眼皮底下活了这么多年,你却毫无觉察呢?”
陈项肇脸色微青,他好像在瞪着我,其实瞳孔的焦距却是散乱的:“四年前……”
四年前,陈项肇被调任荆州辖地宣城知府,他的顶头上司,被封在荆州的平阳王给外人的一向是沉迷王妃美色避世不出的印象。宣城管辖的几个乡镇和周围都是山清水秀,很少闹灾的好地方。所以这个宣城知府本来应该是并不难干的职位,可是陈项肇上任后却遇到了前半生最艰险的局面: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第二把的时候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全家都被绑了。
官场上的算计你来我往总还是遵守君子动手不动口的规矩的,因此陈项肇没有想到,真就有人敢趁夜冲进他家,捆了他新娶没多久的妻子和快七十的老娘,把刀架在全府仆役脖子上“教他做事”。千钧一发之际,幸好有不知名英雄相救才得以脱困。说是不知名,但陈项肇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平阳王的人,谁知他去求见平阳王时,却被拒之门外。陈项肇实在困惑,本来该是靠山的人态度莫测,他后来又试探几次皆是无果,送给上京座师的密信像一根针投入水中,毫无动静。而越级上奏折……那些人身上都有功夫,敢直接闯进他家,难道不敢截了他的折子?要是被截了折子看到他写的那些东西,还不直接杀了他?陈项肇确实想当个好官干出政绩,但倒也没有可以无私地献出生命的觉悟,只能在试探对方底线后装聋作哑,希望任期结束后赶紧离开这繁花似锦下腐烂成蛆的地方。
那次“警告”让从小循规蹈矩的妻子吓破了胆,逼他要么辞官要么和离,老娘也日日忧心忡忡,没几天就离开人世——辞官是不可能辞官的,陈项肇寒窗苦读十余年,兢兢业业往上爬,试问三十出头就当上知府的放眼整个官场能有几人?硬茬子惹不起,他绕过去还不行吗?就这样,本来就没多少感情的妻子也离他而去,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也就是他现在的师爷陪在身边,二人有商有量,休沐时还结伴爬个山,倒也不算孤独。
“我们划分了领域,其中牢房的看守是归那些人管的,我只要他们明面上不出大错就行,可虫五爷的存在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更别提那个密牢了。算时间那密牢也是前一任宣城知府在任时修建的,不过……”
我意识到后面是他难以启齿的事情:“不过什么?”
“牢房里的进去的死囚远高于被当众问斩的尸体。”陈项肇道:“想来那便是虫五的\u0027功劳\u0027,尸体到他手里,别说血肉了,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宣城府衙的牢房是荆州之最,荆州其他地方的水匪也会被关在这里,正方便他们用死囚试药,但因为是死囚,所以我也没有……”
我不禁冷笑:“水匪、山贼……这类人的出现频率也过于多了些。灭口的是他们,试药的是他们,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嚣张贼匪?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当真是难以分辨。”
大型的贼寇集团一旦覆灭,基本需要五六年才能凝聚成一个新的同规模团体,一个荆州,四年内竟源源不断的出现大规模贼寇团体,灭了一个,马上又冒出来一个,这怎么可能!分明是观沧澜等人往“素材”们身上冠了贼寇的名头,然后光明正大地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罢了!
“恐怕你的一部分政绩,正出于此吧?”我了然道地看着他因羞惭而泛红的脸:“你,就真的没有怀疑过那些被送进来的囚犯身份吗?”
噗通——陈项肇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我知道,你在自保的前提上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然利己者必损人,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愆,因是而造。你既为官,自当为民谋利,却处处求自全,避嫌疑而不言,畏烦重而不举,岂非负国负民?”
陈项肇痛哭流涕,他并非一个纯粹的好官,却也不是完全失了良心的恶贯满盈之辈。装聋作哑的这些年,他也是在不断地麻痹说服自己。但是,也许在这之前,那些人命只是纸上的一个数字,可经历了这场劫难,眼看尸骸遍地,哀嚎一片,曾经自以为遗忘在内心深处的那些记录,每一个字都沥着鲜血,叫人如何不胆寒!
“我该死,我该死啊!”陈项肇一边嚎啕一边捶地:“不管你是谁,请赐我一死吧!”
我冷眼看他哭了一会儿,缓和了语气:“作为一地父母官,你的确该死。杀你也方便,可即便你死了,也无法弥补逝去的无辜生命。若不能革清吏治,攘奸除恶,你的错误只会在其他人身上循环往复地发生。陈项肇,我问你,你可愿戴罪立功?”
陈项肇擦干眼泪,激动道:“愿意!可是……”难道是我愿意皇上就能放过我吗?
“我可以告诉你,七殿下如今平安无事,且如今并无凋令,你依旧是宣城知府。两日后必有一场恶战,若你到时能尽到安抚黎民之责,虽不能功过相抵,性命却可以转圜。”我伸手在半空虚抬一下:“陈知府,请起。”
陈项肇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到现在仍是不知此人的真正身份,可他说的话却仿佛自带令人信服之力,自己全部心绪都在不自觉得顺着他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知府是先帝十五年的进士,还是二甲第一名(全国第四),没错吧?”
陈项肇似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才点头:“是。”
“极好的成绩,算起来,你还是曾经的洛相的师弟呢。”
陈项肇猛然一惊,又跪下了:“我与洛书赟虽是师兄弟,也有些来往,但我从未——”
“停,”我止住了他的话:“我并不是来翻旧账的。只是洛书赟倒台后,他的许多同门师兄弟都被连坐追责,可你却能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无论是如何做到的,便看此事,你的能力也足够令人高看一眼。”
陈项肇刚刚定下心来,就被我下一句话问的莫名其妙。
“喜欢吃荔枝吗?”
陈项肇没明白:“啊?”
“岭南多荔枝,”我将手中的书扉页举给他看:“这是你修的荆州山水志,里面有三十一篇你亲手写的文章,十八篇都着重于民俗小吃,想来是志趣在此了?”
陈项肇老脸一红,没有否认。
“平阳王的事,还没完。”我收回刚刚有点轻快的语气:“此事过后,即便可以保住性命,你也必然被贬,但幕后之人和他的党羽一定不会放过知道太多的你。岭南多瘴气,环境险恶,却也偏远地可以暂时避开他们的目光。”
阿洛机械地走到陈项肇面前,将一个密匣塞到他怀里。
“我可以将你调到岭南,匣子里是我要你查的事情,若一切顺利,我会在血月食结束后告诉你打开匣子的密码。”我见他郑重地收好匣子,微微一笑:“自然,如果你依旧不能尽到自己的职责……这匣子也不必打开了。”
陈项肇沉思片刻,大着胆子试探:“公子可是圣上身边的大人?”不然怎能越过七皇子左右他的凋令,还说的如此肯定?
“我是谁你无需知道,只要认识圣旨上的字便是了。”阿洛推着我的轮椅走到门边,经过他时,我突然道:“山水志上还有几篇文章不错,是谁写的?”
陈项肇道:“是我的师爷,也是在下从小到大的好友,他文采不在我之下,只是当年得罪了贵人被刷下了榜,后来便没了意气,干脆跟着我当了师爷。”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山水志上我认为最佳的一篇下署着一个名字。
牛世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