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那位陛下沉默了良久，终于说道。

阿云抬头看去，那位陛下背对着月亮而坐，朦胧却曦白的光蒙在他的背后，只描得出依稀轮廓。

青灰色的眸掩在月亮背后的阴影里，看不出那其中是晴是雨。

她又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少年，咬咬牙抽出了自己那只被轻轻握住的手，几乎是小跑向房门外，不敢给自己一丝回头的机会。

EASON用力咬了咬后槽牙，心下突然攀出阵难耐的麻酥酥的感觉，下意识地他从内兜摸出根烟，叼在唇边，搓开火苗的瞬间，他突然怔住了。

跳跃着的火苗就要触及烟管，他竟沉沉叹了口气，“咔哒”一声合上了打火机盖，伸手拈下那支烟，看了许久。

那个小家伙是不喜欢他抽烟的，尤其现在他还坐在个病人的身边。

“我记得我说过，我是会后悔的。”

EASON仍旧看着手里这支烟，背对着少年坐着，这话像是说给少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可会后悔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值得我后悔的事情太多，真正回想起来，不知道该从哪件开始。我会后悔，留你一个人在那，也后悔没能早点回来，更后悔…”

“让你以那种方式认识我。”

房间里很安静，他甚至听得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声。

“我没看过那些视频。”

EASON兀自轻笑出声。

“在北境。”

“我不敢看。”

他笑得落寞，又满噙着刺眼的自嘲。

“可今晚，我看见你，傅。我又后悔，对那些牲口的处决，过于轻松。”

手中的烟不知什么时候折断成了两半，参差不齐的截面上，烟草叶横七竖八地探出头来，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片，飘了出去。

EASON始终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

来到这里之后，自己曾那么迫切想要见到他的这颗心，陡然像停止了跳动。望向少年的每一眼，都会令他真切地感受到疼痛，剧烈的疼痛，亮出毒牙，狠狠咬在他的心口上。

“可你、忘了我。”

这话说得零散，又破碎。

EASON勾着唇，但却没有发现自己拈着断烟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受控地时不时会隐隐地颤抖。

“不过、如果这样会让你少些痛苦，那就忘了我吧，小家伙。”

忘记在你记忆中至死也会憎恨的我，以陌生人的身份，我们再遇见一次，好么。

“哥哥…”

平白出现的声音，自他身后低低响起，搭在床上的外套衣角，似乎也被谁极轻地攥在了手里。

周遭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哥哥？

EASON心下一诧，却没有直截转过身去，而是下意识地犹豫了片刻。迟疑的这半秒钟，他竟全然困顿迷茫了。

为什么不想转身。

是在害怕回过身去，看到的会是另一个人吗？

“…哥哥…”

“我疼、我好疼……”

紊乱的气息，含糊不清的话，哆哆嗦嗦地哭。

“你别不要我…”

“哥哥…你别…别不要我…别……”

少年的指尖变成了紫黑的颜色，生生拔掉了指甲的肉上，被黑褐色的血痂堵满，可还是倔强地攥着他的一方衣角，不肯松手。

他在哭，畏惧地哭，就连钻出眼眶的液体，也是红色的血。

EASON几乎窒息，周遭的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胶状，将他封闭在其中，试图杀死他。

起身，单膝跪地。

捧上少年的手，那只只有层皮包着骨头的手，是冰冷的触感，冰冷到根本不像是还活着的人的体温。

“我发誓，小家伙。”

“以我的性命发誓，我绝不可能抛弃你，绝不可能。”

他字字镌血，捧着少年的手贴在额上，月光映照不到的眼底，似乎涌着怎样透明的东西。

这样的举动是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作为无上权力的顶端，他是不该，也不能表露出哪怕一丝的情感。从前的他也的确如此，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着这个小家伙，他总在一次次的让步，一次次的为他更改自己的原则。

这很危险。

但他甘之如饴。

“疼…”

少年痛苦地皱眉嘤咛着，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了他的话，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似乎不那么抗拒他的触碰了。

“哥哥、我不哭了…我会很听…话，你别不要我…哥哥…”

孱弱无力的气息断断续续，颤抖的字音拼凑成了句，却如千钧般重击在他心底，剧烈的疼痛。

“好了，小家伙。”

EASON强忍下心中绞痛，极尽温柔轻声安抚着他。

指尖抚去少年眼角涌出的血泪，动作之轻，似像在谨慎拂去挚爱珍宝上蒙着的薄灰那般。

“哥哥不舍得不要你，永远都不会。哥哥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哥哥哪都不去，好么？”

闻言，少年拧着的眉心终于舒展了半分，灰暗的眸却依旧噙满惶恐不安，畏缩惧怕的神色一刻也未消失。

“…嗯..”

少年挣扎着想要翻动身体，可仅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令他额上冒出细密汗珠，痛苦之色更甚。另一只缠着绷带和夹板的手垂在身侧，应是折了的样子，但少年仍不惜疼痛，依旧竭力想要举起双手，向着他。

明明什么都忘了，可小家伙那颗从不会向他低头的心，仍然倔强倨傲。

EASON不知心下何种滋味，但自知五味杂陈便是只余苦涩，令人作呕的苦涩铺天盖地而来，他却无能为力。

半站起身，俯身轻轻拥住少年。

那双向他伸来的手臂，此间竟像是个尚还愿意救赎于他的神明。

久违的拥抱令他恍惚。

怀中的躯体单弱至极，他几乎可以清楚地摸到少年身上每一根骨头。鼻息间萦绕的也不是曾会令他辗转反侧的风，而像是浸泡了许久的血偶，混杂着刺鼻消毒水的味道。

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丝生气。

这不该是属于一个还算是活着的人的，不该是属于，他的傅承的。

“海风。”

耳边感受得到少年言语间喷吐出的气息，麻酥酥的。

“你说什么？小家伙。”

他微微侧颜，在少年颊边蹭下枚吻。

“哥哥…是海…风。”

少年说得笃定，即使是强撑着力气拼出的话，他也听得见少年的心。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变得模糊。

于他而言，他久违的，已经遗失了太久的动容，摇身变成了酸涩的温热，跳跃在他的双眼之间，蒙在他的鼻梁附近。

最终长出透明的脚，密密麻麻排列成行，从他的眼眶里爬出。

他还是记得他的。

他身上喷着的淡淡香水，名字就是那个小家伙起的。

小家伙说，他喜欢这样湿漉漉的柑橘气味，很像小时候经常会去的海边。

最好还是要夏天正中午的时候跑过去，要蹬着双松垮的拖鞋！沿着曲折的海岸，“啪嗒啪嗒”地奔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然后就一定会跑累的。

那就一屁股坐在热乎乎的沙滩上，有时还会躺下，躺成个“大”字，嘴巴和鼻孔都张得大大的喘气，像楼下的小黄狗那样。

头顶就是刺眼的太阳，那阳光好得会烤干你的双眼，所以是一定不能睁眼去看的。

你躺在那里，闭着眼睛。

身边突然有什么贴着你的身体飞过去了，经过鼻孔的时候还钻进去了一点儿。就那么一点儿，一溜烟竟然钻进了心脏的血管里。

从此以后每一滴流经心脏，再输送到身体所有角落的血液，都是它。

不必睁开眼睛，你知道的。

那就是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