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王慧芝提着饭盒站在顾云庭的病房门口，还是和昨天来的时候一样的紧张。

突然，病房门开了，护工从里面出来，刚好看到站在门口的王慧芝。

护工没有见过王慧芝，看了一眼就过去了。

王慧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顾云庭刚刚才测试过血压，此时正半眯着眼睛躺在床上输水。

王慧芝在外面的小客厅看到里面床上的人，一颗心跳的砰砰。她小心翼翼的提着饭盒走了进去。

顾云庭已经听到了动静，但是没睁眼。

“东西放下，你先出去吧，我这会儿不吃。”

顾云庭以为是护工送饭来了。

脚步声临近，桌子上响起轻轻放东西的声音。

接着是往碗里倒汤的细细簌簌声。

顾云庭闭着眼睛，蹙了蹙眉头。

“说了我不想吃，这会儿先不吃，你怎么......”

顾云庭睁开了眼睛，在看到桌子旁端着碗的人时，一瞬间哑口不言。

“喝点骨头汤，对身体恢复好。”

王慧芝垂着头缓缓开口，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忐忑。

“你...你...”

顾云庭半晌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后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王慧芝不知所措的端着碗站在床前，进不是退不是。她能想到顾云庭看到她会吃惊，但是没想通他为什么突然又闭上眼睛。

是厌恶？

还是已经忘了。

当王慧芝犹豫着要不要放下碗退出去的时候。

一个带着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

“是我在做梦吗？”

顾云庭只说了一句话，王慧芝的眼眶突然红了。

来之前所有的忐忑，还有犹豫，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半个世纪的惦念，此时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回应。

顾云庭缓缓睁开眼睛，眼角处滑落两行不再清澈的泪，双手紧紧攥住床上的护栏。

“王慧芝，慧芝。”

王慧芝看到要撑着起来的顾云庭，忙放下手里的碗，上前说：“你别动，我把你的床摇起来。”

叱咤风云了一辈子的顾云庭在听到王慧芝的话之后，顿时听话的放下了手。

王慧芝不敢去看顾云庭的眼睛，她走到床头把病床摇了起来。

“喝点汤吧。”

没有太多久别重逢说不完的话，王慧芝端起碗要递给顾云庭。

顾云庭一只手输水，伸出另一只手要接过，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王慧芝那双已经不再如泉水般明澈的眼眸。

王慧芝没有抬头，她看了看他扎着针的手说：“是不是不方便？”

顾云庭压根就没有看扎针的右手，说：“没事。”

他说着笨拙的接过王慧芝手里的碗，在往嘴里喝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撒了一点汤汁出来。

“小心。”

王慧芝看到了忙扶住顾云庭手里的碗。

顾云庭的脸上出现一抹不好意思，“老了，不中用了，连碗都端不动了。”

王慧芝此刻的心情已经不再紧张，她接过碗，垂着视线，没有看顾云庭。

“我来吧。”

顾云庭眼神亮了一瞬，喝下了王慧芝递过来的一勺汤。

“味道不错，你做饭还是那么好吃。”

“你还记得我做饭什么味道？”

“记得，怎么不记得？只是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尝尝。”

王慧芝开口，看似答非所问，却是在告诉顾云庭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宝刚怀孕，我准备陪她几天，你要是觉得吃着还可口，我做了让人给你送来。”

“你只在这里待几天吗？”顾云庭问，声音里有微弱的起伏。

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顾云庭慌乱。此刻他面对着五官不再绮丽的王慧芝，却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终是如此，表现出来也只是声线的微微起伏。

王慧芝点点头说：“家里还有人需要照顾，我来看看青宝，知道她和叔华很好，我就放心了，住在这里也是麻烦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日子。”

顾云庭喝下一口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张了张嘴，咽下了没有说出口的话。

王慧芝说：“叔华是个好孩子，你把他教育的很好，青宝告诉我，叔华待她很好，你也待她很好，谢谢你们。”

“还喝吗？”

顾云庭说：“我要是不喝了，你是不是就回去了？”

王慧芝这时才抬起眼眸，看向靠坐着的顾云庭。

“顾云庭，你也老了。”

又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可是顾云庭能瞬间理解她的意思。

我们都老了，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王慧芝说出这句话之后笑了笑，“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五十年零二百八十六天。”

王慧芝拿着空碗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她再也假装不了镇定了，慌乱的别过视线。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顾云庭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里都是沧桑。

“每一天都记得，从我离开江城的那天算起，每天都记得。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

“是啊，都老了。”

顾云庭犹豫了一下，像是鼓足勇气一般开口道：“青枫爷爷还好吧？”

王慧芝低下头说：“他早都不在了。”

顾云庭的神色隐约可见的现出一抹放松，他说：“那你说回去要照顾谁？”

王慧芝说：“我还有个孙女，也怀孕了，她自己在家，我不大放心，昨天来这里来的匆忙，所以来看看青宝很好，我就要回去了。”

“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不想和孩子们住一起，我再给你找个住处，家里房子也不少，你安心的住，等我...让叔华带你在北城转转，我们都老了，以后能转能看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王慧芝不吭声，病房里半天没有任何声音。

半晌，王慧芝说：“这些年你过得挺好的吧？”

顾云庭说：“马马虎虎吧，叔华早出去住他自己房子，我一个人过，也清净。院子里的人不少，白天倒是热热闹闹的。今年夏天青枫来了之后，有她陪着，感觉好多了。你把孩子养育的很好，青枫是个好孩子，家里的人都很喜欢她，现在青枫有了孩子了，过不了多久，你和我都要当老祖宗了。”

说到孩子，俩人之间最初的那种很微妙的尴尬气氛消失不见。

王慧芝笑笑说：“日子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连孙子辈的孩子们都要有孩子了。”

“记得那时候，你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站在江边，我当时一看见你的背影，就觉得这个姑娘一定是个美人，果然，你头一扭过来， 我心里说，真好看。”

王慧芝笑了，眼角的纹路泛起涟漪。

“我一回头刚好看到你一脚踩进江边的水坑，半条腿都是泥，就站在那里傻笑......”

“你以为我快要陷下去，慌忙跑过来拉我。”

“看着你半天不上来，我以为那一块是沼泽，所以才去拉的你，谁知道只是个水坑，是你自己不愿意上来...”

顾云庭看着笑的脸色有些微红的王慧芝，眼里都是波澜。

病房里两个加起来差不多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回忆起往事，都笑出了眼泪。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时光匆匆，五十载于天地洪荒，不过须臾。

可是，对于两个错过的人来说，那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