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浑然不觉落落“叛变”，她在等待楼上的第二声鞋子落地的声响。

凌典那晚绝然离去的身影犹在眼前，她猜测过不了多久，双方长辈都会知晓，震怒，失望，把她叫回安源开批斗大会......她甚至想，凌父会不会放下面子主动出面来解释这件事，如果他不愿出面，她要怎么做才能让这样荒诞的事情合情合理，既不伤害长辈感情，又能让凌典不计前嫌。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办法。全身心投入工作是她逃避现实的唯一方式。

然而左等右等，楼上第二声鞋子落地的声响没等来，却等来了尚云。

尚云敲了敲她的办公室，她头也不抬，说了一声“进”。

尚云说：“会打扰你吗？”

九月抬头看他一眼，愣住了。尚云是第一次来黑白文化公司，她没想过尚云出现在这里，该是怎样隆重的场景。

一点儿也不隆重，落落甚至都没有通报一声让她去迎接，尚董就这么悄无声息进来。

她起身，反应迟钝的将尚云礼让到独立沙发座：“尚董，你怎么来了？”

“叫我名字吧。”

落落端了一杯咖啡进来，九月拦住了，“给尚董一瓶水，他不能喝这个。”上次住院照顾了他一阵，医生嘱咐过。他身体需要时间复元，有很多忌口。

落落出去后，她转头对尚云说道：“在公司必须按公司规定，任何人都没有特权。”

尚云看了看她，发现她比之前更瘦，更憔悴了。最明显就是下巴尖了，眼睛在一张小脸上显得又大又圆，目光却很坚定精睿，跟之前判若两人。

“那我们出去说话，走吧。”

她愣了愣，反应不过来：“尚董不是来视察工作的？”

“不是。”

她关了电脑，拿上包，像个犯了错的小朋友，很乖地跟在尚云身后，上了车。

她没想到尚云会带她来南月楼，还是隆经理接待的他俩，带进惯常去的那间雅室。

云水逸的古筝音，铮铮清音若有若无。

九月想起在这里，曾经张牙舞爪地说过很多伤害他的话，也曾温情脉脉有过很多欢声笑语。过去的一点一滴如潮水般涌过来。她有些失神。

“你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没休息好？”尚云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

她摇摇头，神情微微沮丧。

他没有再说话。她转头看向窗外，眼眸略微伤感。

两人对面静坐，听着云水逸婉转曲调，思绪无意识的飘远。

点的菜上齐了，两人只是吃饭，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有自然而然的布菜举动，让彼此仍然能感受到昔日温馨。

“你这次来找我，特意为了吃一顿饭？”九月终于问出口。尚云回到普世，应该有很多事要处理才对。

其实九月忘记了，自己在普世植入个人品牌文化后，尚云的工作量至少轻松了一半。

尚云用问题回答了她：“如果我想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你会说吗？”

九月想了想，言不由衷的说道：“我挺好的。”

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那段时候，她守在他身边，连最常见的呼吸都得靠氧气机，一个疏忽就可能在这世间消失不见。一米八几的个子，以往健壮的身骨瘦了一大圈，被各种医疗塑管缠住，深深陷在白色棉被里。

那时她看到了在她眼里总如天神降临帮她解决任何麻烦的男人最无助最脆弱的模样。

他并非神，也是血肉之躯。常常义无反顾、闷声不响扛下整个普世甚至世人的压力，阻挡命运巨轮辗压过来的灾难，用这副血肉之躯卡在缝隙里阻止它带来的威胁。

她突然就很心疼。意识到记忆里他从未享受过任何人无条件的宠爱，保护，支持，撑腰。任何事情发生，他都被顶上了解决问题的位置，反而要给别人无条件的宠爱、保护、支持、撑腰。

如今，心有万般苦，她舍不得向他倾倒，宁愿自己消化。

“既然如此，吃一顿饭足矣。”尚云说道，他知道她不想说，既不追问，也不强迫。

好好吃一顿饭，会让人无比放松，愉悦。都说美食能消解生活大部分烦恼，这是有科学道理的。

“陪我去走走吧。”尚云结帐后，双手插兜。自从出院回归以来，他天生不散的沙场凛冽气息淡了不少，多了几分儒雅。

九月看得痴迷，不自觉的说，“好，去紫金海湾。”

不多时，两人并肩漫步在紫金海湾的沿海栈板上。走累了，便找了一处长木椅上坐下。

天气比较冷，海边风大，人迹鲜少。

尚云欠了欠身，打算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她扯住他胸口处衣襟，“我不冷，你别脱。”

他怔了怔，她的举止让他脸上浮现一抹不自在。

她倒是一脸坦荡，缩回手，安然若素地眺望远方。

“银行卡密码是你帮我设的吧？”她没头没脑问道，“，11月21日是你的生日。”

9月29是她的生日，929，中间的2（爱），用他的生日1121取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他从不过生日，自九月十岁那年收留他，他便将九月的生日当成自己的生日，连他这条命也是她的。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如果不是当事人，又怎会明白这里面至死不渝的深情。

他喉结滚了滚，没说话。脸偏至一旁，看两只海鸥在海面追逐。

“既然你认为梦是某种谶言，趁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与我撇清关系。为何又要给韩子英机会？”

她平缓的语调没有质问的意思，却暗含失落。

“我没有给她机会。”尚云略微急切辩驳。

见他难得紧张，她露出不易察觉的释怀笑意，“如果，我是说如果，时光倒流到太平岛那天，你还会对我说那样一番话吗？”

他蹙眉回想了一下，在太平岛呆了近两天时间，他说了些什么让她耿耿于怀？

九月见他想不起来，便好心提醒道：“慕小姐是个感性多于理性的人，我希望你能保持清醒，至少，在你和我之间别掺杂太多不可控因素。”

就是这样一句话，在九月暗自倾心于他时，还未表明心意便被击得粉碎。

他是那样急切要跟她表明立场，拉开距离。

尚云经她提醒，便提起印象中的一件事：“你去清宁寺里找高僧的时候，我在等你的那会儿也遇到一个僧人。我跟他聊了几句，他的观点非同凡响，不落俗套。便多问了一句，我问他，人是否真有命运之说。他说，人有命运，一切都有定数。但命是天定，运却可以自行改变。当时我没有悟透。”

“那现在呢？”九月被他的话吸引了。

尚云看了看她，眼底一片寂然，“现在悟透已经晚了。”

“只要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便不是最终结局。”九月意有所指。

尚云沉默了。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也许是理智不允许他听明白，他没有忘记九月已婚的事实。

过了许久，他幽幽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依然是你的尚云哥......你可以把我视为娘家人，我的，就是你的。我在慕家三位长辈的坟前发过誓，会成为你毫无顾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依靠，这个承诺在我永生之年，什么时候都算数。”

九月眼底噙满泪，她躬下身子，把脸埋进膝头，泪水溢出来，在膝盖裤子上洇染开一小朵花，这朵深色的花渐渐散开。

尚云犹豫一下，将她扶起来，拥进怀里——作为兄长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