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赵嫣刚躺下，就听见薛妮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薛妮慢慢睁开了眼，继续说：“你回去吧，该回去了。”

“你又在说什么？”赵嫣微微起身，直接转过身来，看着薛妮。薛妮看得出来，她的眼眶还是红的，鼻尖也是粉的，刚刚哭过。

“你又不是我，我是想断了一切杂念的——你，还有必须要见的人，必须要做的事，不像我。出来陪了我这么久，就当是散散心，该回去了。”薛妮转过身来，把手枕到自己头下，望着外面的天空。草原上的鲜花被夜风吹得一浪一浪地低下了头。四处很静谧，远远近近的虫鸣声，衬得初夏宁静。

“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去好好治疗了，我就回去。”赵嫣也平躺着，望着外面。

“我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好不了。回去好好跟他们说，他们会理解你的，别想着扛下来什么都不说。”薛妮说这些话时笑容很淡，“这些天，你不让我照镜子，照玻璃，不就是不想让我看到我如今的样子吗？是慢慢憔悴了吧。快五个月了，哪有怀孕五个月的妈妈这么瘦的？”

“天气热了吃不下东西有些消瘦也很正常，你能不能为你留点口德？”赵嫣听着，心里又开始绞绞的疼，但她说得平静，不想让她伤神。

“那我就当做是这样的吧，我挺开心的。你看这个时候，挺适合聊天的是不是？刚刚，是杨晓旭吧，他终于联系到你了。你想他，他想你，你就回去吧，现在这样折磨着彼此，简直就是多余的。你是没到我这个时候，到了我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你现在就是在浪费生命，多大点事儿啊——有什么过不去的？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别像我，要到最后了才想清楚，什么都晚了。”

“那你想清楚了什么？”赵嫣听她这么平静地说人生大道理，自己也不想像平时那样敏感地抠字眼，就想跟她好好聊聊。赵嫣知道，薛妮，每天都在复盘曾经，在后悔。她说的每一句劝导，都是她现在深深后悔的地方，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她赵嫣，造成了现在，她的不幸福。

“就是好好珍惜眼前人啊——要为自己而活，活得开心，活得快活，活得幸福，要健康，要平安，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爱’，先爱你自己，再爱值得爱的人。我呀，就是不够爱自己，没为自己活，什么都是听别人的话，到头来，后悔了，感觉白活了。你看我从小跳舞，从小万众瞩目、被人夸，我很享受，很自豪，我以为那就是我的热爱，可以坚守一生的热爱，结果，我是到去年，我才慢慢想清楚的，这只是我擅长的，花了足够长的时间而已，你猜我是怎么发现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从去年开始，我就不开心。各种原因，相亲，催婚，爸爸生病，妈妈……就那样，当然，不怕你说，还有杨晓旭。”薛妮转过头来，笑着看赵嫣，“我那时候想，这么多事，这么多事……杨晓旭怎么还没回来联系我呀？甚至还想他快回来带我走……你说好不好笑？我还在等杨晓旭来解救我。人家可是不吃回头草的……”她们两个人都轻笑出了泪水。赵嫣侧过头来，笑着望薛妮，薛妮在擦泪——原来，薛妮还在等他，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

“你等不来，就这么草草地结婚了？怎么不跟我说呢？”赵嫣也转过头来擦眼角。

“跟你说你跟我结婚吗？那时候我们还在冷战呢。我那时候不开心，还要去各地排练演出，我那时候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这么厌恶……热爱的东西，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当时我特敏感，又特别迟钝，但还是很敏感，像副空壳一样，愣愣的，但谁说话我都能进心里去。我就记得有天，好不容易有个假期，我回家，我妈又跟别人说婚事，我没在场，就在隔壁听着，我以为我睡着了，结果她们的谈话一清二楚，我听见我妈夸我，在别人面前夸我，第一次，我当时恶心得干呕……”

“阿姨夸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生活在大家的夸赞中的吗？你这么自信，父母也是不吝赞美的吧。”

“她当时夸的和平时一样，其实现在想来内容也没什么不对，就是很以我为荣。我记得前一天，我排练很累，还倒时差，第二天，我听我妈夸我，我想到的完全不是那些奖杯名誉，而是我小时候上场前的恐惧和压力，小时候排练，练功，很累很累，我抬头看我父母，他们很欣慰的眼神……瞬间，我就反胃了。原来，我心底里这么讨厌他们，讨厌我自己。”薛妮眼神有些闪烁。

“那你为什么要跟刘昊结婚？”

“因为，他满足了我父母，特别是我母亲，对好女婿的全部幻想——多金，优秀，人品好，相貌也不错，看起来敦厚，待我也好，还有，婆家好相处，足够在外人面前称赞的。”薛妮说得很坦白，“我对他，没有感情基础。他对我，确是很好，他很爱我，尽到了做丈夫的义务和责任。结婚前我妈妈都知道我没把心思放到他身上，放到新家上，但她依然劝我，可以慢慢来——她觉得，我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会有个好结局。”

“你就嫁了？”

“当然啊，我很俗吧。这种人，和杨晓旭一样，不可遇，不可求。我在杨晓旭那儿失手了，这个被我遇到了，就不能再失手了。嫁给他，真的会给我繁碎的生活带来好多好处——父母不再干涉我的生活，我拥有足够的物质条件，他人特别专一的关爱，还有，其他人的赞美。‘赞美’，也是一道枷锁啊。”

“原来，活着这么累。”赵嫣听她这么说，完全能感受到她那时心里的烦躁。

“我那三年过的就是这个样子。即使结婚，我发现我也不开心，我觉得愧对刘昊，就像你说的，‘他该遇见更好的’，我完全就是在耽误他。我觉得分开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我良心上过得去，分开——也算是我对之前的妥协的……呃，宣战吧，我很厌恶之前的我，想要完全抛弃它。现在，就抛弃了，一身轻松，哈哈……”薛妮轻咳了几下。赵嫣转过来给她拍背，却被薛妮拉住了。

“你那三年，是怎么过的？”薛妮转过头来问她，这三年难捱的时光，终于被她倾吐了出来。

赵嫣回过头来，望着夜色下的草原，静静地没有说话。风掀起草儿花儿，虫鸣悠远，薛妮也转回头来，和她一起望着车外，静静地呼吸，静静地感受。

“我……去了北国……想找他。”短短几个字，薛妮听完后有些震惊地转过头来望她，而赵嫣，已经湿了眼角。她心底尘封许久的秘密在慢慢打开，那里面，是深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