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快六点了，刘昊感觉有一丝弱弱的微光从眼里透进来，他睁开了眼，却不料看见了妻子正坐在他的床头，一个人对着光在想什么。

薛妮头发有些湿润，卷发低低地搭在肩上，看来是洗完了澡。她穿着绿黄色的修身薄毛衣，对着床灯，周身的绒毛纤维在橘光下轻轻摇曳着。她对着灯，把脸侧向一边，微微勾着腰，都没察觉到他的醒来。

这么早。刘昊心里有些疑惑。他用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起来半坐着靠着床，轻声问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昨晚又这么晚休息，再睡一会儿吧。”

薛妮听见他声音就转过头来了。她只是笑笑，把手搭在他的臂上，手指抚摸着他的手背。她没有施粉黛，现在的眼眸很清明，很淡。

“在想什么？”刘昊性格很温柔，很成熟。他醒也醒了，很轻松，倒是想跟她聊聊天。

“想到我这些年来跳舞……时间过得真快啊，感觉前不久才在幼儿园台上带着小翅膀转圈圈，现在都有自己的舞台了。”

“你跳舞很美，不跳舞也很美。”刘昊反拉着她的手。

“现在我的演出，你一场都不落下，场场都来支持，我真的很感动。你很好……以后忙就不用来了，我知道你的心。这就够了。”

“……好。”刘昊微微笑着，点点头。他的心里却有些微妙的失落，甚至是隔阂。

“还有……”薛妮摸着他粗粗的手指，不由得发现她和他的手型相差这样大，她不禁有些笑意，“我们……在有孩子之前，我要多跳些舞，多些演出……怀孕和生孩子，我的身体条件会大大降低，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好……你知道，我的妈妈就是生了我，就没跳舞了，只是弹钢琴……”她的眼眸对上他，但又低了下来。

“我们晚些要孩子吧，我知道，你很热爱舞蹈，热爱舞台。我们还年轻，孩子不急。”刘昊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

虽然薛妮早就知道他的回答，但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还有愧疚——刘昊总是这么地善解人意，这么细腻地为她思考，为她退步。她知道，对于她，他很无私，总想着牺牲自己的一些东西，他很爱她。对此，她很感激他，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回馈。

她心里也很清楚，提这个要求，除了自己跳舞的需求，还有她的私心。每次亲密接触时，刘昊对她都很温柔，但她心里就是有些抵触，越抵触越愧疚，到后来，她甚至觉得勉强，觉得疼，不知是心灵上的疼还是身体上的疼。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伤心，寒心。

但她就是不舒服。她要暂时多留出自己的时间空间，缓解缓解自己的情绪。

好在，刘昊是个好说话的人。

在清晨的灯下，薛妮这样平静地凝望刘昊，他俩对视着，渐渐两人都带着笑意。

薛妮附身，在刘昊额上落下个早安吻：“快起来吧。今天我给你做早餐。”说完，她起身出去了。

时间就是这么静静流淌着，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悄悄留下痕迹，悄悄改变着每个人的生命轨道，有的开始交织，有的却在重逢后开始渐渐分离，直至消失，而世人对此毫无察觉，往往把这些阴差阳错称之为“命运”。

薛妮这些天常常浸泡在舞蹈室里，她享受每次起舞，旋转，跳跃，音乐，众人的注目，掌声，还有打在她身上的灯光……只有在这一瞬，她才能感觉自己是真正的自由，暂时挣脱了一切勉强和桎梏，世间只剩她一人，翩翩舞蹈，她只需要优雅，只需要从容，只需要尽情享受，万物都爱她，给她自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围着她旋转……在那一刻，她仿佛就是神明！

下午，赵嫣来练功房看她。她来时，薛妮正在独舞。她一身休闲打扮，拢着薄外衣，抱着臂一脸欣赏地看着她旋转，抬腿，曲腰，看着她脖颈和肩膀，腰肢柔成一条优美的曲线，看着她陶醉在舞蹈的乐趣里，那么典雅，那么柔和……

她在不远处淡淡凝望着薛妮，仿佛回到了曾前那些远去的日子——薛妮为她独舞，像一只浪漫的被上帝亲吻的天鹅，宇宙的万千星辉都洒落在她身上——霎时，赵嫣感觉四周都在旋转，落地的镜子碎成点点斑斓的星宇，薛妮正处于宇宙漩涡的中心，她一身黑色的薄衣已化作中世纪欧洲典雅的公主裙摆，在爬满红色玫瑰的古老宫殿里，她站在楼顶那象征远古神话的嵌满宝石的雕塑下，旋转起舞。宫殿渐渐变亮，枯叶渐渐变为绯红的花瓣，空气中满是玫瑰醉人的芳香……赵嫣站在门口的神柱旁边，淡淡地望着微笑的公主——她是她的小骑士？小侍女？还是卷着棕褐色长发的小画师？……她不知道她是谁，却知道那时她站在角落对她的凝望，是对神的凝望，对神的热爱和敬仰……

那是前世的记忆吗？岁月流转，她依然为她的美丽醉倒。

赵嫣相信，在几百年前，她就见过她。只有这样，今生，在高中岁月里，她见她的第一面，她才觉得这样的久违。

就好像，她们不是初遇，是重逢，是跨过悠悠岁月，寥寥天地的重逢。

万物飘转，远古岁月慢慢变为她们的岁月，她们的时光——那些打上蜡黄，撒上金粉的日子，那些满是日暮的光影，空气里满是广播里青春歌谣的日子，那些好多白纸叠成的纸飞机，千纸鹤的日子，那些她们都是穿着干净校裙，扎着马尾的日子……年轻的少年的薛妮，为她起舞，每一步都是青春的倩影。

“砰”一声，梦破碎了——薛妮的摔倒把赵嫣拉入现实。

她向她跑去，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薛妮用掌心揉揉膝盖上的乌青，赵嫣抱着腿看着她，手肘上的袖口也遮住了半个淤青，她拉过她的手，把衣服往上一捞，胳膊上的淤青一团团的。她心中一惊，抬头看她，薛妮却是敷衍一笑。

“干什么呀，那个跳舞的不会磕着碰着……”薛妮一边卷下衣袖一边拍着赵嫣，眼睛没看她。

“你……你这磕得也太厉害了，都比得上初学舞的时候了吧……我是真不放心你……”赵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说出来，她凑近悄悄说道，“你……不会是被……那啥了吧……”

“你想什么呢？亏你想的出来！老刘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啊，怎么会家暴……”薛妮佯装恼怒，在她脑门打了一掌。

“真没事儿？你也没生疏多久啊。”

“没事儿。生不生疏自己知道，干这行的，少练一天功都不行。”她边解释边揉腿。

……

她们在舞蹈室喝着速溶咖啡，坐着聊天，外面日暮的金光，透过玻璃，照得人暖暖的。

“你前些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干嘛呀？不会是被杨晓旭拿下了吧……”薛妮略带笑俏，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不准备这次就带回家让你爸妈见见面？我都结婚了，你爸妈不着急啊……听说林淮都被按着头相了好几个了……”

“……”赵嫣朝着玻璃外，在仔细听，又好像在想什么，她轻轻咬咬嘴唇，摇了摇头，“还没这个打算……我们……我……”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们如今现在的关系，只能现在略有娇羞地低着头绕食指。

“算是捅破纱窗纸了吧……”薛妮看她这么为难的神色，猜出了个七八分，心里明镜一般。

“嗯。”赵嫣心里有点觉得对不起她，却又不想否认只是有些僵僵地点点头，很简短。

“这就脸红了呀……你还真是……”薛妮摸摸她粉红的耳朵，后又揽过她的脖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明白呢？总得过别扭这一关吧……不是我说你，脸皮子这么薄，别扭来别扭去的，把他吊着吧，看他等久了会不会转头找其他人……遇见个对的就赶紧嫁了，省的以后后悔，到时候肠子悔青了都没用……”

“你吧，算是幸运，暗恋的人也喜欢上你了，快要功德圆满了，父母也平安，没什么压力，还有一群朋友，工作也顺心。自己在福窝里不自知，还整天别扭不珍惜……其他人倒没这么走运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

“上次派对，邓泽宇就说他过年不回去了，家里爸妈没催，亲戚倒是催得紧……过年他准备去旅游……还有谢序林，你们走的早，不知道他……”

“他怎么啦？”赵嫣立马坐直。

“他妈妈好像有些不好……过年是够他忙一阵子了……”

“难怪那天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还以为是年底加班加出来的……”

没想到，她们现在谈到这些，都开始忌讳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前些天和刘昊回了趟老家。”

“江南？”

“不然呢？你笨啊，除了那儿还有哪儿啊……”薛妮原本望着天花板出神，听她问后立马低下头来弹了她一指，后来又抱着腿望天花板。

“我爸和街坊邻居坐在小巷门口，都没认出我来，记忆不好了……我妈还是老样子，整天看着爸，絮絮叨叨的，他俩之前年轻时多不一样啊，一个靓男，一个俊女，现在老了，和那些普通老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