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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第64章 鸳鸯

书名: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字数:3241 更新时间:2025-02-13 02:08:32

张客卿把柳半卿带回张家,找了梁城有名的大夫为她医治。张客卿虽是不说发生了什么,但大家看在眼里,无需多言,早已猜出个八九成。

“贵夫人身体虚弱,身上有多处软骨损伤,但没有危及生命。只是……”大夫收了号脉的手,皱眉向语重心长张客卿道,“贵夫人经历了这样的事,精神上恐怕有些问题,这一点老者也无能为力。现下只能开些安神的方子调理调理身体。恕老者多嘴,这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张客卿暗暗叹了口气,低垂着眼望向床上的柳半卿:“谢谢了。”

柳半卿回来之后,口中一直念叨有人在唱戏,神志不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同平常无异,只是不愿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事,好像那一夜从她的记忆中生生抹去。坏的时候就摔东西,尖叫咆哮,甚至乱咬人。

服侍她的下人们都说:少太太疯了。

无奈之下,张客卿只能拆了轩兰院原先的门,换了个从外往里开的,将柳半卿锁在轩兰院。

柳半卿一开始不知道张客卿是在做什么,好奇问他:“阿卿,那些工人在做什么啊?”

张客卿沉默地望着她:“在……换门。”

“为什么要换门?原先的门好好的,没有坏啊。”

张客卿摸了摸柳半卿的头:“乖,不要问了。”

柳半卿点了点头,蹦跳到一边斗蛐蛐去了。

自从轩兰院换了门后,张客卿便极晚归家。有时是十一二点,有时便是通宵未归。

柳半卿一个人躺在床上,右手往旁边一抹,空空落落的,丝质被褥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辗转难眠,思来想去,披上一件单衣拉来了翠丫,两人一起坐在离轩兰院门口不远的廊道里。

夜阑人静,廊道外是葱郁竹林,蟋蟀在草丛间沙沙作响,萤火虫在丛林间飞舞盘旋,暗夜里泛起点点黄绿色的荧光。

“阿卿好久都没来了,你说,他最近是很忙吗?”柳半卿下巴抵在竹制栏杆上,柳叶眉蹙起,眼中满是童稚。

翠丫在一边默默抹泪:“是、是吧……现在是旺季,水路繁忙,码头来往行船多,老爷估计是去码头了。老爷一直是这样忙一阵闲一阵的。等老爷闲下来,自会来陪夫人。”

柳半卿嘟着嘴:“可是阿卿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呢?或许我也能帮忙。”

翠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说:“老爷要金屋藏娇,不让外头那些咸猪手打上夫人的主意。”

柳半卿噗嗤一声笑出来:“是了,我想也是。”

翠丫看着柳半卿笑,觉得从前那个柳半卿回来了。

柳半卿靠着栏杆睡着了,翠丫看着她的睡颜,自我安慰道:“人没事就好,其他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翠丫不忍唤醒她,便为她披上单衣,抱着一旁的大柱子打盹。刚一阖眼,柳半卿却大叫起来,全身抖如糖筛。

“啊!啊啊啊!”

翠丫被吓出一个站兢,险些摔下长椅:“怎么了?夫人?怎么了?!”

柳半卿躲在翠丫身后发抖,右手颤巍巍指向远处的红瓦尖顶,大喊道:“有人在唱戏!它在唱戏!”

翠丫全身发毛。

那不是镂金台吗?大晚上的连耗子都没有,哪儿有人在唱戏?

“夫人,没人在唱戏!”翠丫按住柳半卿乱颤的肩膀,“没人,夫人!”

柳半卿双目铮圆,瞳孔缩成米粒。她双手抱头,跪下蜷成一团,自顾自念叨:“它在唱戏!它在唱戏!它不放过我……快让它停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翠丫急出泪花,不停安抚:“夫人你听我说,没人,真的没人,现在都几点了戏班子早打道回府了,没戏子在唱!夫人你冷静一点!”

柳半卿尖叫不止,完全不理会翠丫。翠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对发病的柳半卿束手无措。

轩兰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急匆匆走进满身烟尘的张客卿。张客卿跪在蜷缩的柳半卿身前,低声安抚:“我来了,小铃铛你看看我,我在这儿,你不要怕。”

柳半卿的尖叫声渐渐平息,她喘着粗气木然抬头,看清来者是张客卿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阿卿……”

张客卿把她搂在怀里:“是我,不要怕,我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它追着我不放了,它缠着我,缠着我唱戏……”她嚎啕不止,锤着张客卿的胸口。

翠丫这才松了口气,识相地退下。

张客卿把柳半卿抱回房,把她放在床上,掖好被子。

“睡吧,很晚了。”他拉了灯上床,背向柳半卿。

柳半卿在他背上画圈圈,这是从前他们定下的暗号。

意料之外的,张客卿没有碰她。

“很晚了,睡吧。”他只这样说。

房间内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张客卿的身体缓缓起伏着,睡得酣甜。

柳半卿暗暗收回了手,忽然低声道:“你嫌弃我脏吗……”

能明显察觉到张客卿呼吸一滞。

张客卿是普通人,更是个正常的男人,爱如花美眷,厌残花败柳。他承认,柳半卿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他确实有些抗拒同她行夫妻之礼。这几日他也十分困扰,陷入了他爱她,但不想碰她的怪圈之中。

正当他以为柳半卿要情绪失控的时候,柳半卿却翻了身子,两人背对背,扒着床沿睡,单薄的水蓝色丝绒被在两人之间塌陷下来。

“我洗干净了的。”

张客卿缓缓转身,只见柳半卿蜷缩成一团,双手搂紧自己,瘦弱的身躯不比一只猫大。他伸出手想去柔她的肩,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僵住,犹豫着还是收了回来。

一夜无眠。

第二日,晨光熹微。树叶的叶尖滴落下一滴晶莹的水露,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剔透可人,露珠间含着从阳光分离出来的五色虹光,虹光在滴落的一瞬间稍纵即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珐琅样式的玻璃窗上,玻璃窗透射出花花绿绿的朦胧光斑,十分梦幻。

张客卿躺在床上,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下意识往身边摸去,却摸了一场空。

他伸了个懒腰,完全清醒后从床上下来,准备去浴室洗漱。搭着毛巾从卧室走出时,抬眼便见柳半卿坐在晨光下绣花。

她坐在木制摇椅上,一身蝉翼纱织锦旗袍,如云青丝用一根簪子绾起,再没有过多的金珠细软。她抱着绣框,素手捏着一根绣花针,在绣框框着的绢布上娴熟地走线。

在轩兰院闷了这么久,她什么也做不了,既不喜欢晦涩难懂的经文,也不爱倒腾那架吱吱叫的留声机,她倒爱上了刺绣。

世间纹样千种,她却只绣鸳鸯。

张客卿走上前,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柳半卿松了松勒在她脖子上的小臂,唤道:“你醒了?”

张客卿“嗯”了一声:“在做什么呢?”

柳半卿浅笑着举起绣框:“鸳鸯。”

“为什么要绣鸳鸯?”

柳半卿低着头一边绣一边道:“诗文上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呀,就像这诗文一样,只羡鸳鸯不羡仙。”

张客卿一怔,联想起两人这些年的分分合合,又是一阵心酸。

“绣得真好,你想要什么?我奖励你。”张客卿吻着她的发旋。

“我想出去,你给么?”

张客卿手臂一僵,沉默了半晌,只说:“不能。”

柳半卿闻言,眉间却没有一丝怒气,端庄地微笑着,继续晃着摇椅低头绣花,像是早猜到张客卿会这么说似的。

张客卿又道:“西洋果子,金珠细软,香水胭脂,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记不记得,你从前也这么问过我。”

张客卿眯了眯眼。

吃一个从前,再剥一个从前:“从前我要你给我搭一方梁城最大的戏台,可笑的是,我就上去唱了一次。”

“我不要西洋果子,也不要香水胭脂,我只要你再给我搭一方戏台子。不要最大的,不要最高的,不要最华丽的,我只要你亲手给我搭的,能让我一个人唱戏的。你……答应不答应?”

张客卿收回了手,低声道了句:“好。”

阳光透过铜钱形的窗户洒在柳半卿的侧面,柳半卿坐在金辉色的阳光下,青丝发着淡淡的光。她哼唧着不知名曲子,身子随摇椅轻轻晃动,一切事物都在不真实的枯黄色光辉下拉长影子。

张客卿一时间觉得自己离她十分远,阳光圈着她的身体,除此之外全是黑暗。

他突然想起了从前的她。他的小铃铛喜欢爬树,喜欢吃糖葫芦,喜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爬上戏台给他一个人唱戏。

喜欢在月夜下斗蛐蛐,在狗洞的这一头抓着他的手挠痒痒。喜欢在梁城的海子里戏水捉鱼,喜欢在他面前炫耀她的阿哥。

从前的她多耀眼啊。

张客卿抬眼看了看正绣着花的柳半卿,柳半卿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偏头,朝他浅然一笑。

她明明还没有老,如花一样的年纪,胸前一点乳芽含苞待放。可他偏是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老态,有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中抽离。

或许,她不再是他的小铃铛,而是张家的柳半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