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古将军回朝了，正于殿外候着。”

细挑浑圆的戏腔声在殿内响起，中气十足间糅合着女子般的轻柔。

此人乃是宦官之首，名唤童英，是慕帝跟前贴身侍奉的奴才。

慕帝执笔批改奏折的手虚晃停顿一下，没有抬头回话，只是再次落下稳稳地画了个圈圈。

见主子没有回应，童公公便将托在手上的锦书小心地搁放在书案上。继而跪坐，又接着之前的工作，缓缓研墨。

大殿内，烛火闪闪，一主一仆宛同一块布景，和谐融洽，就是安静得有些太过清冷。

少顷，慕帝搁置好批改奏折的毛笔，凝眸看向放在木托里的东西。

锦帛表面殷透着血色，现在早已干透，慕帝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后神色舒展，接着拿上锦书轻轻展开瞧看。

原本侍奉在一侧的童英默然起身稍稍退下，连带着下面的宫人一起来到殿外候着。

时逢寒露，气息沁凉，满目萧瑟。

身处在这厚重压抑的宫墙中，童英远眺着这方天地之景，眼中复杂的神色一瞬而逝。

此事过了，掀起的风浪再汹涌，怕是也没人会再在意此中秘辛，只会沦为百姓私底下的闲话扯谈。

一个时辰前，洛大元帅于幽州畏罪自刎的消息，便已飞鸽而至。

而这密信前后两次的经手之人都是童英，一封是请洛大元帅赴死的交易，一封则是确定人已亡故。

这些不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事情一向都是他的分内之事，而他也早已习惯。

皇上赐赏下的鸩酒早已备好，只待三皇子赶回淑仪殿见洛妃最后一面，而他只需事后过去检查一下即可。

后宫这后位一直悬而未落，童英猜测过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册封的消息下来。

此时此地，童英有心相助，却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飘渺无望的可能上。

或许，洛妃身为人母，应该早就留有后手防备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是可惜了……

这会儿，不出意外的话，三皇子他应该是快回来了。

石阶下，古成奇依旧跪在地上等候着皇上的召见，只是他的身侧还跪有一人，也是身着铠甲，名唤甘元明，两人皆是面露颓丧悲痛之色。

“皇上！”

童英被这道哭喊声唤回心神，眼动身不动，只见古成奇哭得悲痛欲绝，跪在地上向前挪动了几步距离，仰着头冲里，喊道：“臣，有罪！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啊！”

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感染力极强，不知情的定会被这份忠心给感动到。

话落，另一人亦是不甘踞后，赶紧向前挪动过去。

“微臣无能，没能提早发觉这才酿成大错！臣等愧对阵亡的三万军士，还请陛下降罪！”

听到外面响起了动静，慕帝这时才想起，于是唤了童英进来交代了两句话。

童英得到慕帝的吩咐后从殿内走出，临时携圣威徐徐而叙，立于朱红厚朴的殿门口，目露犀利，衬得肃穆庄重。

“皇上念及两位将军抵退敌军有功，遂罪不及尔等，功过相抵！即此，二位将军暂于各自府中等候新的任命……”

“臣，遵旨！吾皇万岁万万岁！”

两人对视一眼，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连忙作惶恐之状伏地谢恩。

虽说效忠的都是慕帝，可这其中滋味怕是不能与人言道，此后军中也是再无他们一席之地。

与此同时，三皇子慕依凡径直来到了御书房。

慕帝依旧还在批改着折子，童英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周围的奴才都被支走了。

静悄悄的大殿里，行过君臣之礼后，慕依凡出声询问。

“父皇，儿臣方才在宫门口遇见了甘、古两位将军，可是辽北地方上出了什么变故？”

慕依凡之前是骑马赶回来的，与两位将军只是匆匆一瞥，却也是清楚地瞧见了两位将军脸上的淤青，心有疑惑却并不好奇，此时说出来只是想引个话题罢了。

慕帝并未解答这个问题，抬头淡淡看向三皇子，道：“去见见你母妃最后一面。”

闻言，慕依凡浑身一怔，如遭当头棒喝！俊秀的面容当即吓得失去了血色，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耳鸣目眩。

“父皇！怎会这般严重，到底发生了何事啊！？”慕依凡红着眼，一时间心思急转，奈何这阵子朝堂上并没有什么动静，便是连后宫之中都没有发生什么腌臜之事。

怎会突然如此，欲要行鸩杀之举！？

“你外祖父在辽北以权谋私，倒卖私盐跟药材出售给敌军，此乃通敌卖国的大罪！更让朕痛心的是因为你舅舅嗜酒好色，竟被一个清倌儿给套了行军路线，导致三万大军全军覆没！你母妃更是暗中私铸钱币……”

“不可能的！不可能，绝不可能！父皇！此事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此事人证物证俱全，皆已由相关官员暗中取证证实！洛国彦等一众贼子跟你母妃也都已认罪！按照昌国律令，通敌卖国，泄露军情，私铸钱币，勾结前朝余孽，这随便被捅一个出来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慕帝说得怒气填胸，脾气上来了更是一脚就踹在了三皇子身上。

“还请皇上息怒，切莫为了那些个贼子气伤了龙体！”童英立刻紧张了起来，哗的一下跪伏在地上连忙提醒，生怕自家主子龙颜大怒之下把三皇子也赐死了！

听闻童公公的话语，慕依凡心有怒气却也没功夫去计较言语有失。

只是爬了起来，不敢置信中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泛着祈求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慕帝。

被慕帝踹了一脚，慕依凡反而神志清醒了些，故而不由地从心底涌出一股凄凉，为何这么大的事情他却没有听见一点风声！

多重罪名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盖棺定论的，更何况这事涉及到的人位份都极为尊贵。

慕帝被三皇子直视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心底一软，于是放缓了语气。

“此事牵连甚广，又涉及皇室颜面，所以暂时还不能公告天下。”

慕帝转身，挥了挥手。

“老三，父皇在这个位置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你平安。父皇累了，你去吧！没有召令，以后不用再回来了！”

童英巍巍颤颤地爬了起来，立即上前去扶三皇子。

慕依凡第一次对童公公产生了恶心的反应，嫌弃地伸手推开童英，这时慕依凡眼眶早已布满血丝，泪水连线，神情娇弱无助而又绝望颓废。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说完，又伏地，眼中神色一改怯弱无助，道：“父皇万岁万万岁！”

接着，在冰冷的地砖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当即只觉头胀欲裂，心中恨意熊熊。

慕依凡再次抬起头时，地上留下一抹血迹，额头已烂，眼中满是坚忍决绝之色。

按照昌国律令，私铸钱币，动摇国本，主犯判车裂之刑，其罪满门抄斩，祸诛九族。

仅是这一条坐实，便再无回旋余地。

没想到洛家上下忠心效国，最后居然落得个通敌叛国的须有罪名，真真是讽刺！

到了这一刻，忿怒不甘没有任何意义，眼前的这人若不是顾忌外祖父的余势，怕是连他这个儿子也会毫无犹豫的抹除。

经过一连串噩梦级的数条抨击，慕依凡平静中起身，连君臣之礼都没用上就沉稳地离开了大殿。

淑仪殿前，守门的小太监换成了慕帝的亲卫。

见到这一幕，慕依凡心底发寒，不由地嗤笑了一声。

母妃与他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竟然还比不上他心中的皇位。如此薄情负心之人，当真是不值当！

殿内，反观洛妃而是端庄平和地坐在食桌前，大宫女幽兰忍着泪花站在一侧。

慕依凡面带微笑迈过门槛，柔声叫道：“娘，让您久等了！”

见到慕依凡额头上的伤痕，洛妃再难掩其心中的委屈，眼中泪光闪烁，却仍是牵强地笑着起身拉住慕依凡的手。

“你这孩子，让你多填些衣裳可就是不听，手都冷成冰块了！”

慕依凡顺着落座，挨在洛妃身边。

“娘，让您受委屈了～”

洛妃勉力吸回哭意，“幽兰，去把药箱拿来。”

她这是最后一次再看见儿子了，她可不想哭哭啼啼的，她现在要仔细瞧瞧，她的孩子，她永远都是看不够的，她舍不得啊！

母子俩默契得谁都没有开口提起生死离别，就连言行举止都跟平民百姓家相处一样。

一顿饭，母子二人用得很是愉快，慕依凡捡起自己幼时顽皮捣蛋的事迹，说得洛妃很是欢乐。

临别之前，悲伤残忍的话语已是没有必要再说出口，洛妃晓得自家孩子的脾性。

“娘，您放心，区区杖刑孩儿扛得住！”

慕依凡抱着洛妃，说话间哽咽发颤。

“三殿下，时间到了，等会儿夜晚的路可就不好走了！”童英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闻言，慕依凡缓缓松开洛妃，心中再有不舍，却也只能抿紧了唇瓣。

“娘，别怕，舅舅跟外祖父他们会陪着您的！”

洛妃含泪点头，“知道了，娘不怕！”

直到目送着自己的孩儿消失在了视线里，洛妃这才念念不舍地转身，接着端起金盘里的那杯鸩酒一饮而下。

希望她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