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水北岸，已完全沦为各种石弹、炮弹主宰的世界。

为了在第一时间压住北岸金军隐蔽的炮石车，宋军甚至动用了造价高昂的开花弹——那些特制弹药，尽管还处于实验阶段、尽管只有大约五成能够顺利起爆，还是在隐蔽于丘陵之后的金军炮车阵列中炸出一片火光！横飞的破片，在缺乏甲胄防御的民夫辅兵群体中肆虐成连串的风暴，扫荡一切血肉之躯！

在这灼热的暴风中，除了溅起的泥土，就是血光！

宋军炮营这一轮凶狠的火力压制，在短暂的试射之后，只一轮效力射击便将金军部署最为密集的一处炮石车阵地打得哑火。

背后大营之中，完颜宗弼目睹了这一切，他拒绝一切劝阻，固执地立于将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场难以置信的大战！他是被阿骨打老皇帝带在战马上冲阵的儿子，见识过女真铁骑无敌纵横的模样，当年的他哪里会想到，等到自己长大、等到自己执掌大军，战争却已经变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

——当年阿骨打老皇帝嘱咐他们这些儿郎，所谓阵列不战，便是不要以骑军贸然冲击辽人的重甲军阵。可今日，莫说是冲击，便是他们投入了如此大的力气修筑营寨，便是他们列着紧密的阵列，又如何挡得住宋军打出的滔天火海！

部署在丘陵之后的炮石车阵，依凭着他们这些战将的才智，的确躲过了宋军第一轮轰击，并且击敌半渡，侥幸发挥了些许功效。

可他又哪里能想到，宋军居然升起了天灯！

那下面明显载着人，将地面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战前绞尽脑汁的部署仅仅发挥了一轮功用，便无所遁形！而战前挖掘的壕沟、修筑垒起的堡寨，在这样的密集轰击面前也不知能替他们保存多少有生力量，面对宋人步军的突击！

此时，所有大将都已经被派出去执掌大军，整个涿水沿线都打得喊杀震天，他却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看了看身旁一脸担心的忠勇亲卫，只有忍不住的苦笑。可苦笑之后还得指挥兵马滚滚运动上前：

“传某帅令！宋军攻势明显集中于涿水之北两处控制高地的堡寨之中，后续兵马不必凭寨戍守，全军趁此压上，同宋军主力搅做一处！另外——叫郭安国抽调精锐，顶上去支援韩常——这涿水却不能叫宋军就这般轻易突破！”

……

韩常这个时候同普通甲士一样瑟缩在事先挖掘的长壕中，他其实也没有想到，这种原本是用来防止宋人骑军冲击而挖掘的壕沟，在防御炮石轰击上居然效果出奇的不错。

他立起的那个堡寨，不可谓不坚实，最下方的地基全部是石块垒砌的，前前后后五六道栏栅壕沟，其间守具无数，甚至还配备了俘获的猛火油柜！

只是在宋军如此强大的炮火之下，那些暴露于外的防御工事早已七零八落，普通磨盘大的炮石还好，落地不过砸出个一两尺的深坑，杀伤些人员，可宋军那打雷一样的火炮，一阵呼啸便将自己辛苦堆砌的工事直接砸个稀烂，这不高的矮丘，说到最后还得靠他领着的两个猛安以血肉之躯死守到底！

可在宋军真正攻上来之前，这位已经丢了一只眼的悍将亦是没有任何好的办法，只能抱着头忍受这样的轰击，向佛祖祈祷着，让自己麾下儿郎，至少能先熬过这样的死亡之雨，至少给他们一个以命换命的机会！

韩常不知道的是，战场之上，渡水强攻的宋军前锋也同样忍受着炮石扫荡的威力。

此时韩世忠的右翼大军还好一些，两军已经接近到两百步距离上，展开致密的箭雨交换。

可原本寄予厚望的左翼，被刚刚金军的炮石反击拦射，半渡之时，遭到密集覆盖，付出了近千伤亡的代价！哪怕天上的那两个观瞄气球及时通报金军阵地所在，宋军优势炮群迅速将其压制，可金军剩下的炮车阵地还在坚持发射，他们也还在不断付出流血牺牲！

零星的炮石不断溅落在阵列之中，每一次便是三五儿郎甲士跌落冰冷的河水。有些一声不吭地倒下，被血红的河覆盖，有些还能挣扎着呼救……可，人的惨叫与嘶吼，在这等规模的炮战中，都变得渺小而遥远。

涿水南岸，宋军放列的炮兵阵地上，刚刚一轮铺天盖地的急速射已经让宋军火炮变得炽热起来，这些炮手，疯狂而机械地填装、压实火药，搬运炮弹，点燃信捻，而后清洗炮膛中的火药残渣。在刚刚过去的一刻钟时间内，每一个炮组都打出去了三十余发炮弹，火炮着实已被使用到了它的物理极限，再这样下去，便有炸膛的危险。即便是炮石车，在这样高强度的使用下也不堪重负，放列涿水南岸的一架配重炮车，主杠杆崩断，还有不少，一些机括配件都开始出现问题，整个炮群火力肉眼可见地渐渐稀疏下来。

顾渊眯着眼，望见这一切，拍了拍沈迟的肩膀，示意他稍作休整：“炮兵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的，便只能看步军玩命了！一刻钟后，准备转移火力，尽量拦阻金军后续兵马支援！”

而在涿水阵前，领军的张显、牛皋，眼看着后方支援火力暂缓了下来，当即明白到了他们发动决死冲击的时刻！

借着刚才的火力掩护，他们前锋步军已经踏上涿水对岸布满碎石的河滩中。后续兵马也在陆续登岸，根本不需要他们这些统领再命令什么，那些领军的指挥使和参政，不顾一切地扬起手中兵刃，南腔北调，表达的却是一个意思：“拿下金军堡寨！”

伴随着他们的怒吼声，部署在侧翼的弓弩阵列几乎同时向着金军据守的高地抛射！

铁矢如雨而落，向着那些方才从宋军轰击中缓过来集结的女真战兵，为冲击宋军甲士做最后的清扫——他们已经接近到两百步的距离上，前锋数个指挥从两翼绕过高地，而后向这卡在河滩边沿的金军堡寨包抄上去。

而在他们身侧，后续兵马依然滚滚而前，列起密集阵列，显然是打算迎击后续正在向这边运动过来的金军步卒。

“缓行列阵！缓行列阵！”

这个时候，双方距离已经贴得很近，远程炮火再也指望不上，便是箭矢也只有互射两三轮的份。冲在前方的都头什长们都扯开嗓子大吼着，开始做最后的阵列调整。

阵列之中，甲叶兵刃不断摩擦作响，前锋指挥忽然就掀起滔天喊杀，原本缓缓向前压进的阵列，转瞬化作涌动的铁色人浪！神策、神卫这两支宋军精华，沿着金军堡寨左右缓坡，向着那些刚刚从壕沟中爬出，混乱列阵的金军守军呐喊着冲上，看起来，就是要在金军大阵之前，做此拔寨之战！

但，恰在此时，第二线的金军大营中，那些原本立着的栏栅忽然间齐齐放倒，于壕沟上构成一排排临时通路——这些兵马，都是此战金军真正的精锐，原本并没有计划这么早投入到反击之中，可当完颜宗弼见宋军火力稍歇，便果决将这些兵力驱赶上去，想要与宋军搅做一处！他知道自己也只有这样一次机会！

此一战，宋军有复靖康国仇的决心，金军却何尝没有？

决心与决心碰撞做一处，便只能化作四溅的火星！

——建炎六年八月初三，在总攻发起仅仅两刻钟后，宋金两军的主力碰撞，于焉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