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 十月二十八 泗州

即使是江淮之地，风也开始渐渐变得阴冷起来。

小队骑军跟着那位殿帅风也似地冲入泗州城中，让这临阵的城池显得更加兵荒马乱。赵璎珞早间带兵巡城一圈，眼见守御上没有什么太大破绽于是又回到城北的箭楼之上。她将马鞭往旁一扔，靠着冰冷的石砖，累得不想说话。

这恐怕是她第一次正经执掌大军来做这样一场国运之战，对手又是完颜宗翰这等女真宿将，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可如今她的处境、乃至整个大宋的处境，比之靖康之时都只怕是更差！

京畿路被女真西路军直接打穿；京东路按照顾渊策略已经弃守，除了韩世忠、刘国庆率领的骑军和这边还有些探马接触，剩下的步军主力音讯全无，还不知那坏人如今撤到了哪里！

而南面扬州传来的消息，临安那处兵乱还不知是怎样一个说法——她也是奇怪，怎么两个扈从统制似的人物就能掀起这么大的浪来，将官家都给扣了？

秦桧、汪伯彦要求他们淮水调兵的信笺一封接着一封，名义也是一个比一个大。

到最后甚至是朝中几位相公联署，催促淮水宋军立时拔营，南下勤王，若有延误，当以拥扈之罪论处。

只是那些相公们也许还不知道，淮水前线，张俊这个老油条已将军权甩脱给了顺德帝姬赵璎珞——这位天家贵女自幼与官家关系密切，并且靖康以来一直在军中，论起在官家面前分量，可不似那面团团的张大帅！

至于那些咄咄逼人的文书，她也只当没看见。

如今，岳飞收拢轻骑南渡已有一日，王德和田师中被她留在南岸掌握主力大军，泗州这等绝地却反而执拗地不交给别人，而由自己亲自坐镇，她到哪里给那位秦相公调大军“荡平兵乱”去？

“那坏人说得对，和后方那些文臣勾心斗角，可比打金人头疼啊……”

最后这位帝姬看了看远处天色，忍不住叹息一声。

天边，日头正缓缓坠入冬日原野，远处女真人果然如岳飞所言那样，没有多少战心，似乎这位克太原、破汴京的天下名将这一次忽然转了性，只想着顿兵坚城之下，与她在这里长久的对峙下去。

泗州城头，她的赵字大旗正在头顶被江风吹得呼呼作响——这大宋如今也没有几个赵姓将领，这淮水左近更是独她一人，她打出这面旗帜，就是在向那些金人宣告着，大宋天家帝姬已临此危城，要与那些济州以来一直撵在后面的金人决一场胜负。

张俊虽然遇事是个和稀泥的性子，可论起战守还是有一员方面重将应有的素质。像泗州这样位于淮水北岸要冲之城，他在此也是用心经营良久，不再是去年兀术南下时那残破模样。

城墙外的壕沟重新挖深，引淮水而入，其后还立起一道羊马墙；城墙之上，楼橹更是遮护严密，向北、向西两面城墙上炮车、床子弩、猛火油柜这等守具密布，而城池南临淮水，更有宋军舟师可以源源不断接济。对于金军来说，这小城池便是一座血肉磨坊，不豁出成千上万本族儿郎精锐，怕是根本别想攻下。

“赵殿帅巡城辛苦，先下城歇息歇息吧……”这处城门守将见了，忙不迭地走到她的跟前劝道，“这女真大军奔袭而来，怎么也得扎稳了营盘，方能攻此坚城。殿帅放心，我这一指挥全是本乡本土人，当战至最后一人一剑。”

“本乡本土？”

赵璎珞疑惑地抬眼看了一眼，发现来人居然是那个叫做吴庸的落地秀才——这位师爷此时可是没有半点当年畏畏缩缩的样子，一身重扎，动起来甲叶森然，看上去与那些粗粝的军将并无二致。

“我记得你，吴师爷……对吧？”她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年初迫退完颜宗弼之后，给你在军中寻了个参议的差事，怎么如今成了指挥使，这带兵打仗，稍不留神可是会掉脑袋的。”

“殿帅贵为顺德帝姬尚且不惧，我一个落地秀才又有何惧？”吴庸轻轻一笑，低声应道，“说来，还得多谢帝姬提携，王统领一直以为我是帝姬安在他身旁的人，故而对我虽然有所隔阂，却颇为照顾，只是我那两位兄弟年初都战死在这泗州城头，他们用自己的命，换了我苟活一场……而今金人再度席卷而来，这一战，殿帅你说——轮也该轮到我了罢？”

“是啊，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这场仗不知还要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打到结束的时候，还有没有我们……”

赵璎珞站起身，掸了掸衣甲上沾的灰，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向北眺望——那里，远途而来的金军只是忙着整理营地，掘进长壕。营地之中，还有大量被抓来的工匠在组装炮石车，看起来像是要和她再打一场类似济州城那般的攻防之战……

只是如今她背靠淮水，身后还有至少三万见过仗的御营大军随时可供调动，若论底气，可是要比济州之时要强上太多。

想到这，她拍了拍吴庸的肩膀，笑着道：“那便辛苦吴指挥，替我守一守这北城门。完颜宗翰来此已有一日，我也当去尽一下地主之谊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便走下城墙。

城头吴庸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位帝姬是打算亲自带兵去走马踏阵！于是追到城梯垛口深吸口气，大声吼道：“末将在城上擂鼓，助殿帅破敌！”

……

城门楼下，张伯奋早已牵好战马，集结了大约百余精骑，在城下静静候着——这年轻军将现在也不再愿意花力气去劝这位的肆意妄为，只是默默地替她收拾装束。眼见着赵璎珞下来，便牵着她那匹坐骑上前，将缰绳塞到她手中：

“完颜宗翰经年宿将，历经百战未尝一败，行军布阵更是滴水不露。咱们这么冲突一场，未必能讨得了什么好。”

“我知道。”赵璎珞点点头，眼神里却闪烁着莫大的自信，“可这战阵之事，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轮流搏戏，谁又能保证常胜不败呢？”

她说着一招手，自有辅兵推着车子过来，车上堆着的全是陶罐。

这些罐子只有酒壶大小，用黏土封了瓶口，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线捻子伸出来，不知何用。

“猛火油？”张伯奋看了一眼，奇怪地问道。

“差不多的东西，扬州那边军器监搞出来的，为野战改良了一下。点燃捻子朝着金人扔过去便是，倒是比之前汴京攻守之时方便了许多。”

“一人装两个，烧了炮石车就走！便是够不到那些炮车，咱们烧他们几段寨墙也不算亏本！”赵璎珞大声朝身旁聚集的骑军说着，然后率先上前拿了两个陶罐，挂在自己鞍后。可她刚兜转马头，又忽而回头朝着张伯奋，狡黠地眨眨眼，“张统领，一会儿战阵上跟在我后面可不要乱跑，你若是磕了碰了，我可不好跟你家那位张娘子交代。”

张伯奋原本正忙着调配兵卒，这时候听自家主将忽而调侃起那点风月事，只觉得都快臊到了耳朵根上，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他麾下那些精骑听了却不由得朗声大笑，打趣的声音此起彼伏：

“是啊，是啊，张统领和咱们可不一样，人家家里有那么个娇滴滴的娘子，身上有道疤都得心疼！”

“别胡说……少将军——不过能不能叫张娘子下手轻点？上次给俺看伤，胳膊都快给她卸了去。“

就算是没有见过的也忍不住上来凑热闹：“听说，张统领的娘子可是一位美人呢！不知和咱们殿帅比起来，谁更漂亮一些……”

可他的话音未落，就觉自己头顶被一支箭轻轻地打了一下，定睛一看，顺德帝姬已经立马在旁，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手指尖还转着另一支羽箭。

“自然是我！”她笑着朝那新兵蛋子点了点头，而后猛然打马，带着这百余精骑，向着城外暮色里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