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夜晚，侯府院落无法一片无法穿透浓厚的黑暗。

刚出侯府，慕华璃就蓦然听到了身后一阵骚乱。

她回过头去，灰眸只见一片火光冲天。同时，侯府的前街，亦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举着火把、安静又快速向侯府方向前进。

李青原的战马隐没在暗巷，与那队伍错身而过的瞬间，她只觉得队伍之中有个隐匿在斗篷下的侧脸有些许眼熟，但一闪而过就不见了，根本不及细看。

慕华璃：“李青原，那些人是……？”

李青原没有说话，战马亦没有片刻停留，呼啸风声的暗夜之中，慕华璃只觉得被镇远侯坚实的臂膀护在怀中，风行之中依稀看到街道的曲折和建筑物的轮廓。

身后，刀剑的金鸣碰撞声和弓弦的破风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是，我弟弟。”

“李玦小公子吗？”慕华璃愣了愣，随即突然一下子好像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所以！你们是从一开始就是商量好的？”

“装作你去猎兔不在烛城，好让柴管家放松警惕、暴露狐狸尾巴，彻底引蛇出洞后再一网打尽，是这样吗？”

风声中，慕华璃没有听到李青原的回答。

这计谋倒也有效果断，她暗暗想。随即又不禁想到在李青原这盘局中，自己的位置和作用。

“……”不禁一时哭笑不得，没忍住当即不轻不重锤了李青原胸口一下：

“所以说！你放我一个人在这里这么多天，就只是为了要我做个闲散花瓶，在宅中替你稳住柴管家，让他更加放松警惕不起疑，是吧？”

“……”

“既是如此，早些跟我说不就好了？？？”

早些跟她透露一切计划，她也不至于那么不安，一会儿担心自己会被无辜卷入乱局，一会儿担心自己在李青原心中毫无地位，焦虑得晚上的粥都少吃了一碗！

早知如此。

“哎……”

慕华璃一时间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了下来。

果然，李青原并没有丢下她一个人涉险。这些天，无论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始终都还是在他的保护之下。

不仅如此，李青原还特意在两边火拼之际亲自来将她拎出战场，免她受到殃及。

他始终还是在乎她死活的。

如此想着，战马转眼已经到了城门，城门将士分明亦是李青原安排好的的人，并无多言速速就开了城门。

慕华璃：“哎，等等李青原，咱们就这么出城了么？”

“不留下来帮你弟弟收拾坏人啦？”

火光重重，她抬起眼，只见到李青原一张苍白青瞿的脸庞。他虽平常也不爱笑，但亦不是此刻这般黑瞳漆漆，冷硬得可怕。

……

李青原那日从城外折返，却并未先回府邸。

他还有事情要先求证。

烛城之外，西边乃是贺兰名景，入云的平山与如镜的平湖。而城东边，却是一连排的山谷，人称“阴山谷”。

因谷内山势险峻、深邃而幽静而人迹罕至。谷两旁的峭壁直立如墙，风吹过时常有鬼哭之声，有时也被当地人称作“鬼山”。

在仪州收到的那厚厚的一沓密信里，百姓血书告发，侯府管家柴氏一家只手遮天、挟私报复，常会将人绑去阴山古深处秘密处刑。山中一处深谷白雪之下尽是累累白骨，皆为血证。

李青原只身去了那山谷。

谷中，一队秘密而行的柴府下人正打算对小蔻母女三人处刑。幸而李玦赶到，挡住围攻放走了那三人，自己却不敌众多柴府下人，被扣押起来。

全程李青原就在另一侧山间，却并未出手。只带回了同样误入局中、被吓晕的楚幼薇，并为保密行踪，将她单独安置在人迹罕至的山中据点。

不出几日，墨玄域收到他的传书，亦偷偷潜了回来。

两人乔装打扮，在烛城最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酒馆里坐定收集情报。亦有手下多方监视探听、并在山外暗处安营扎寨。

……

就这样过了整整十日。

那是贺兰隆冬最黑最冷的十日，冷得万物失色、冷得令人发慌。

第十日最暗淡的朔夜，李青原潜回了镇远侯府。

从西暖房雕花轩窗外看慕华璃支开了侍女，自己躺在床上装睡。

锦被花红，她一头长发漆黑，发梢微卷从铺上垂下来，假寐的双眼睫毛微颤，像两片忽闪的蝶翼。

烛火幢幢，照得她脸颊如玫瑰的颜色。

而他一时怔然，就那样面无表情站在窗边，一直占了许久，才垂眸敲响那窗楞。

修长苍白的手指上，指节已经僵硬泛红。

听见声响，慕华璃起初是吓了一跳，被惊了的小动物一般强自镇定。再见是他，一双灰色的眸瞬间睁得大大的，眼里闪过意外、无奈、迷茫、好气又好笑。

“你终于回来了呀？”她小声道。

李青原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其实不太明白。

明明他走那天，他们吵架了。她一副对他很是生气的失望样子，他还以为她以后都不想再理他了。

可如今再见面，她却没有继续对他发火，亦没有怪他有事瞒着她，只嗔怪地在他胸口轻轻砸了一下。

不懂……

他总是不懂她。

出城战马之上，她斜坐在他怀中，微微靠着他的胸膛。发丝纷飞屡屡蹭过他的面颊、颈侧。

犹记之前来贺兰一路风霜，她身上的香，一直都是新衣服上沾染的木质香味。

来到侯府以后，她才终于换回了她一向喜爱的鹅梨。那味道甜甜的，像是一个诱人的，总能勾起李青原很多年少时尘封的回忆。

战马出城以后，黑暗之中除了风声，就只剩下马蹄踏雪。

在夜幕的掩盖之中，他的黑瞳沉静无波。

怀中的身体一如既往又软又香，散发着让人沉溺的甜香。

他不禁苦笑。

不应该。

十日不见，十日的很久的时光，本以为多少应该可以压抑一些思念——反正一直以来，他也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长情。

当年，娘亲去世，他没有哭，父皇去世，他亦没有落泪。

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京城远赴贺兰，也就那样离开了，不曾回头。

贺兰风雪很大。

他渐渐的，亦淡忘了远在江南的人。

三年时光，他只去偷偷看过她过一次。剩下的时光，亦不是每一天都能想起她。

许是世间冷暖见得多了，心早已变得凉薄。很多事情，他在乎，却也可以不在乎。

……

慕华璃有一件事理解错了。

她似乎以为今夜的纷乱，是他设计联手弟弟，一起合力围剿柴伯。

但并非如此。

这些年来，贺兰百姓是有一些对柴氏的只手遮天颇有微词，可同时，关于小公子李玦表面风流浪荡，暗中却豢养家丁、培植势力、甚至勾连外敌的风言风语，亦同样不少。

太多的众说纷纭，真真假假。

是传闻？是污蔑？是眼见为假，还是耳听为实？

不知道。

这世上人心太难测，李青原如今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亦不知道该相信谁。

所以，也就只能选择谁都不信。

就这么隔岸观火，眼睁睁看着十余年来被自己俸做父亲尊敬的人，和与被自己当做弟弟爱护的人，终于撕破脸，斗得头破血流。

城外营寨到了。

记得慕氏大小姐在京城时，鲜衣怒马飒爽英姿。下马从来不要人扶。

可如今，许是被他从京城来的一路惯着了。

下马时，竟主动伸出手等他扶。

他暗暗垂眸。

她的掌心握在他手掌，一如既往的柔软而滚烫。

他不仅有些恍惚。人生第一次碰触这滚烫的小手，是什么时候呢？许是太过久远，他竟记不得了。

那……既记不得第一次。

好歹，也记得这最后一次吧。

柔夷温暖，杏花镯轻轻打在他的指节上，清脆一声。

她安然落地，而他缓缓无声，放开了她的手。

李青原小的时候算过许多次命，可无论哪个命理先生，对他的糟糕命格似乎都很难有什么好话。

天煞孤星、六亲缘薄，一切爱意、心动、羁绊、亲情、信任，注定对他来说都是既奢侈又遥不可及的东西。

既是如此。

既是如此，真的，又何必挣扎。

不要也罢。

……

城外的营寨，是雪山山阴面的一处营地，很是隐蔽。

从此处营地，可以将整个烛城里面的万家灯火一览无余，而从城中却看不到一点营地火光。慕华璃虽不懂行军布阵，但好在计谋这东西大体想通——如此轻轻松松就达成了敌明我暗隔岸观火的态势，李青原确实不愧是传闻中的大煌战神。

营地之中将士不多，却个个是精锐。

慕华璃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墨将军，你也在啊？”

她倒是并不意外在李青原的营寨看到墨玄域。

然而墨玄域身后一闪而过浅嫩芽绿、楚楚可怜的娇小身影，却让她不动声色之间狠狠一愣，随即瞳孔地震。

楚幼薇？

墨玄域：“……呃。”

今晚李青原是去护着大小姐了，他是知道的。但他是万万也没想到，李青原怎么将她直接带到这儿来了？？？

疯了不成？

让这两个见面……可不太好吧？

至少楚幼薇的脸色，是刷地就白了。

而大小姐那边目测也不怎么好——大半夜对着雪地饿狼都面无改色的慕氏大小姐，在看到楚幼薇的一瞬，绝对有那么片刻，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

墨玄域不禁叹气。

其实楚幼薇的存在，真的完完全全是个意外！那日谁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阴山谷之中，还险些大叫并晕了过去。而由于李青原此次是秘密潜回，为防走漏风声，也没办法立刻送她回家。

出于无奈，才只好将她安顿在营寨里，已经在此安顿了好几日。

但是可想而知，看在大小姐眼里，这一切成了什么？

她又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