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一大清早，宣风榆带一队三十余人暗青紫色衣服的卫兵马快马踏入乡间，很快就找到了鹤老的院落。

院落里面倒是十分热闹。

冬日暖阳璀璨，一家人正带着慕华璃，在和乐融融晒药材。

仿佛完全不曾知道仪方城中因为君侯夫人失踪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一样，还在那里对着她殷勤备至。

呵。

宣风榆怒极反笑——老而不死是为贼，此话倒是不假。

这姓鹤的老头子，仗着多年侍奉老仪州侯的功劳，这些年越发的胆敢倚老卖老、无法无天。不仅在一些老友筵席上常公然大放厥词说新仪州侯卓妄言的坏话，如今还敢明知故犯收留藏匿这女子，还同她无事发生一般说说笑笑，这根本就是公然背叛君侯！

“来了。”

旁边树上，朱虎啸和朱龙吟互看一眼，两人双双十字弓在手，却更加隐在了叶片深处。

“来了。”

慕华璃没有抬眼，旁边尹鸢、鹤老亦不动声色。

黑衣卫兵无声迅速地将院落团团围住，宣风榆踏入其中。

“慕华璃，你果然在此。”他咬牙。

“堂堂贺兰侯夫人，说是被山贼所绑，实则却躲在此处与人合谋构陷污蔑我表兄清白——如今被我找来这里，人证物证一切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这才抬起眼来。

几日不见，少女一双灰色琉璃目平静如水，一如既往。

可越是平静，宣风榆心中越是一阵被小火煎熬的难以忍耐。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是真的美，他从小就这么觉得。可是这么美的眼睛，为什么偏偏长在她身上？

她竟真的在这，真的……在给那个李青原找药。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

为什么从小她就一定要事事处处跟他作对！为什么事到如今已经被他拆穿阴谋，被他团团围住无路可走，她却还是可以同之前那么多年一样不慌不忙，坦然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内心坦坦荡荡！

“宣风榆。”慕华璃正色，反问他，“你是在质问我吗？”

“可你心里明明清楚，本就是仪州侯打算对我图谋不轨在先。”

“他既有先生了不轨之心，我所作所为不过是让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何错之有呢？”

“……”

她望着他，背后是晴空。琉璃目中清明，让他有些无处遁形。

“反倒是你。”

“明知卓妄言卑劣计划，却想要纵容包庇，如今又怎么还有立场来理直气壮质问于我？你真不知自己如今行径，是在助纣为虐么？”

“宣风榆，我们虽已多年未见，但我犹记你小时曾为人正直。这些年来，你变了多少，今日晨起时，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在铜镜之中重新看过你如今的样子？”

“你曾是京中尚书之子，如今又官拜一州刺史。按说亦是青年才俊、国之栋梁前途无量。”

“既是如此，又何必要明珠暗投、骥服盐车，在卓妄言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卑鄙之人处，耽误一生大好的年华光阴。”

她说着，微微笑了。

随即伸出手。

背后冬日朝阳烈烈，让她一身紫色的衣裙在日观众显出些流动的金色，比那衣衫更炫目的是她璀璨坚定的眼神。

她十九岁，长身玉立，比小时候娇美的模样更加眉目如画，少了些俏丽，多了一些让人看不透、摸不清，诱人的晦涩。

“宣风榆，你要不要来贺兰。”她问他。

“你心里分明知晓的，不是么？李青原温良磊落、志存高远，远比心思狭隘的仪州侯好上太多。”

“君本是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何则以暗投人于道路？”

“来贺兰吧，眼下是你最后的机会。”

“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华璃念及小时情谊才有此劝，言尽于此，望你……认真斟酌。”

哈……

她的神色如此认真。

越认真，却越让宣风榆觉得荒谬。她竟开口，让他背叛自家表兄，去投靠李青原！

她竟开口让她去投靠他的男人。哈哈，哈哈哈！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

来时一路，宣风榆一直都在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直都在努力告诉自己，他毕竟是卓妄言的表弟。皮之不在，毛将焉附？他只有同表兄站在一起，哪怕与她反目一生为敌，除此之外无路可选。

有些事情，早该放下了。

真的，早该放下。他垂眸，想起三年前入京赶考。

那次他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宣府宅邸，那里已经变得有些荒草萋萋。隔壁的无花果树比以前更大更高，可挂满枝头的果子却再无人去打。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他的马车入京的那日，她亦离开家，启程去了洛州。

甚至就在城门口，他与她的马车还曾擦身而过。

但他们谁也不曾看到对方。

一如从小到大的种种，明明离得那么近。却似乎上天注定一般，始终缺了些缘分。

会试过后，众学子都照例去天雍宫拜拜，抽签文卜问自己考得如何。

他亦跪在神佛面前求了一签，学友顽皮夺过打开，那却是一支下下签。

“呀，呸呸呸，这签肯是是不准的。若是宣公子才华都考不中，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呢？”

后来放榜，果然宣风榆不出意外，仍列在高高榜首。

“就说嘛，天雍宫的签这么看来，也不怎么灵的嘛。”

宣风榆并未告诉任何人，那日他在佛前，求的其实是一支姻缘签。

天雍宫的签文一下是准的。

所以他在情路之上，究竟会是多么的没有缘分，才会得一支下下签呢？

倒也是……

明明早就知道没有指望，明明早就知道应该放手。

可无数次自我劝解，全都没有这一刻，被她当头一棒来得让人彻底清醒。

宣风榆再一次问自己。

这么多年，在她眼里，你到底算什么呢？

曾经，你以为你们是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以为她将来会是你的小妻子。直到她去高攀了三皇子，从此不再将你有一丝一毫放在眼里。

后来终于，她从高枝摔下，不得已委身李青原。

他想着她终于不敢再看轻自己。可原来在她心中，李青原仍是比他高了一等的男子！

好，很好。

人生最大的嘲讽与欺辱莫过于此。

若说他以前，还对她多少怀抱种种复杂情绪，还多少像表哥说的那样有一丝不敢有的青涩与不舍。

如今的宣风榆，确定在这一刻，亲眼看着那一丝情丝彻底烧毁殆尽。

从此他对眼前这个自视甚高的女子，再无怜惜。

“给我拿下，”他对身后侍卫吼道，“将这屋里之人统统全部拿下，一个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