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泉清净，四下无人。

李青原就没见过这么如狼似虎的女人，被她扒到亵衣就死活不肯再脱。就这么带着一身里衣没入药泉里。

泉水很烫，一瞬间激到寒凉的关节，锥心蚀骨。

他咬牙忍住。

闭了闭目，没有让她看出来。

因为水汽蒸腾，周遭很热，慕华璃也脱了外衣，只剩里面裙子，虽然是一条全然恰当的鹅黄丝裙，但李青原好容易缓过来，又看到她一身单裙在眼前晃荡，只觉得还剩的一口气一下子成了半口。

……非礼勿视，不可以看。

她坐在池边，柔柔帮他按揉肩膀。泉边热气蒸腾，很快沾湿了鹅黄裙角。

“无妨，反正一会儿是要换的。”

李青原薄唇动了动。

他在药浴，却让她在旁伺候，实在不妥，也自实在辛苦委屈了她。可他又不忍心推拒她的双手，且找不到理由让她走。

温泉水暖，大冬天的泡在里面倒是舒坦，可他亦不好邀她下来共浴。

否则成何体统？

如此，他正胡思乱想，忽听得她笑了一声。

倒也不是笑别的。

慕华璃只是帮他揉肩，顺着濡湿的头发碰巧看到了他的耳后。这才惊讶发现这个人虽然一向脸上没有表情，但至少此刻，耳后红得不像样子。

怎么这么红，他想到什么了，是在害羞么？

她觉得有趣，不自觉地就伸出手，戳了一下。

“你，不要，闹。”

结果李青原反应极大，声音都抖了。慕华璃歪歪脑袋，他耳朵好敏感，以及总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

“舒服吗？”她问他。

“……”

李青原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我说这泉水，舒服吗？”

“……”

“君侯，这药泉真的好暖啊，怪不得都说对寒疾有奇效。可惜贺兰境内却没有这样的温泉。君侯，你说会不会其实也是有的？咱们回去找人探探地脉好不好，指不定也能找到几处药泉呢？就不用来求这劳什子的仪州侯了。”

“……”

说话，就好好说话。

有些能不能不要说着说着，就忽然莫名地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脖子！

李青原着实不懂她。

少女身上好香，像是一树海棠倾覆下来。

李青原屏息，闭了闭双眼。

半晌。

“你。”

“什么？”

“卓妄言，已经，回去了。”

慕华璃继续不解：“嗯？”

“他并未，继续，看着。”李青原咬牙，所以，在这四下无人的地方他们并不必继续演，不是么？

“夫君，这可不一定啊，”身后，慕华璃一脸正经，发丝痒痒地蹭着他的耳廓。

“这药泉开阔，仪州侯私底下又耳目众多。此刻说不定，也有人在偷偷监视。咱们要一如既往亲密无间，才不会看出破绽呀。”

“……”

“…………”

“夫君。”

“嗯？”

“我讨厌那个仪州侯。”

“……”

“……”

她伏在他颈上，目光懒懒道：“百闻不如一见，那样的奇男子，竟还有百姓吹捧赞誉，也算是天下奇观了。不过是一张空无一物的萎顿画皮而已，腐朽荼蘼、半死不活，真不明白他们到底一天天的夸他什么？”

“唉，多半是州侯如此，百姓也被带得是非不分。”

“卓氏一族，好歹也是开国元勋、九世名门。历代英豪不断，怎么这一代却养出那样一身酒气、颓丧萎顿的继承人？”

“……”

李青原垂眸。

大煌洋洋三百年，曾先有太祖开国励精图治，后有成王中兴。可辉煌之后的这些年，便是无穷无尽的下坡路。

近百年来，大煌外患不停，内忧不断。国家吏政腐朽，权斗政斗如痴如醉，官员大多不顾百姓民生只管中饱私囊。

京中大多豪门贵户，也随着这等朝夕不定的日子，开始学会今朝有酒今朝醉。

这些年世家堕落，早无了以前的高门风流、文雅清朗，年轻一代被养废的、终日不学无术、吃喝嫖赌的实属不少见。甚至许多年纪轻轻就留恋花街柳巷、赌博牌坊，烂泥一摊被人追债锦衣华服当街打滚的亦大有人在。

卓妄言看似不属于这一类。

至少，他的品味乍一看并是没有他们那样低俗。但在李青原看来，在花街酒肆一掷千金，与卓妄言一般自认风雅，流觞诗宴、踏春寻梅、访古探美、争风吃醋等事上一掷千金，其实都是风流纨绔，本质并无二致。

当然，这类豪门公子倘若是游手好闲被家中养着，成日自顾自醉生梦死不出去害人，倒也罢了

可偏偏卓妄言又是仪州侯。

手中不仅掌握整个仪州百姓命脉，还关系到前线贺兰战况补给，实在是……

他垂下眸。

“李青原。”

“……”

慕华璃问他：“委屈吗？”

长发柔软，蹭在他肩上。他一时愣住。

“你在贺兰征战艰难，为边关百姓流血，却还要防备背后这种躺在府邸里饮酒享乐的小人背刺。”

“卓妄言上任两年没有任何政绩，却屡屡伸手抢你功绩。还要对贺兰污蔑抹黑，说你杀人不眨眼、说你好大喜功、说你浪费太多银钱、说你与北漠勾结对天子不忠。”

“……”

“听闻，因为他‘不慎’向北漠泄露军情，还让你和乌帅被困雪中整整七夜，你回来病了整整一个月，从那以后寒症更重。”

“……”

“可偏偏，那卓妄言还很擅长蛊惑人心。”

“明明做了一大堆恶心事，仪州官员、百姓，不少都还肯信他、演戏剧盛赞他，异常护着他。”

“……”

常年浴血奋战，回来之后面对的却都是这些，该是什么心情呢？

慕华璃难以想象。

虽然这些天，她已经知晓李青原是个能人委屈的人，但还是不曾想过，她原来那么能默默忍委屈。

“你放心。”

她说：“我与仪州这些人不同。不会觉得他好，更不会被他迷惑。”

他说着，又想起卓妄言今日俊美不凡，微笑着迎接她，准备了上好的香。全程笑眯眯的，用一种专注而迷离的眼神看着她，若是不了解其人，看起来倒确实风雅可爱。

只是很可惜。

她从小就被父亲教得防备心很重，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一个无缘无故向她示好的人。

并且很可惜。

京中那样假笑的美丽画皮很多，她见得多了去了。

这些日子，她一路问到了不少仪州的内情秘辛，也多亏乌允和墨玄域都烦卓妄言，在她耳边说了不少这些年的事情。

她才能轻易一眼看穿那画皮的本质。

世人往往难以公正。

于是卓妄言是那等小人，至今还能凭借外貌俊美过人，得来无数偏爱赞誉。而李青原……

她垂眸，李青原一直以来承受的都是什么？

保家卫国的封疆大吏，却要被一个纨绔州侯欺负。怎能让人不想为他抱不平，又怎能让人再忍受他被卓妄言那种货色压一头！

慕华璃这么一想，甚至都觉得今日白天还是在卓妄言秀少了，秀的不够。

她应该更加变本加厉地秀恩爱，哪怕矫揉哪怕略显虚假，反正要是要让卓妄言这种一心不想别人好的人，偏偏看着世上也有公正，李青原也是有人心疼的。

“君侯比那卓妄言，好太多了，云泥之别。”

“不，何止云泥之别，就不该比。拿君侯与他比都是辱没了君侯。”

“……”

“君侯，咱们下次见他，要更恩爱甜蜜才是。他越是见不得人好，咱们越是好给他看，你说怎么样？”

李青原薄唇动了动。

最后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