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月从小生在仪州，从知事起也跟在卓妄言身边服侍了多年。

卓妄言乃是卓氏此代的嫡系单传，不仅样貌过人、又从小聪明伶俐，音律诗书等皆样样精通，作为下一任家主备受族人细心栽培与宠爱。可以说，在三年前镇远侯李青原上任贺兰侯前，卓氏小公子卓妄言的这一生，都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风顺水从未尝过任何受挫的滋味。

人生第一次栽跟头，就是栽在镇远侯李青原这儿。

李青原才到贺兰半年，就连着坑了他三回。

先是哄得镇远侯青梅竹马年少有情的表妹断情绝义、再也不肯回他书信，再是将他这堂堂仪州侯光天化日五花大绑扔回侯府，惹来不少闲言碎语，当然最要命的，还是背地里出阴招，上书天子告他沉溺酒色、因在仪州连续三天赛诗会而耽搁了军粮运送。

此事可小可大。

好在，天子不过是大发雷霆，狠狠写信斥责了卓妄言，同时将他手中财权吏权直接剥了一部分转到仪州当地豪门王氏谢氏手中以示惩戒，就这么草草了结。

当然，从那以后，卓妄言屡屡受到仪州当地豪门掣肘，这股恶气也还是记到了李青原头上。

“呵，不过延误了两三天而已，难道两三天就能饿死人了不成？我看他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恶意污蔑。一个被皇室厌弃、革成臣籍，身份都没有的下贱丑东西，也敢背地里寻衅滋事企图将自己打不好仗的由头赖到我身上。”

“幸好天子也并未偏听偏信、全向着他。”

“不像幼薇，竟全然被他花言巧语所迷惑，将我们多年情分弃之不顾！呵，不过，想来这李青原也得意不了多久，他以为抹黑了我，幼薇就会委身于他？”

“简直异想天开。也不想想他怎么来的贺兰，估计也是天子日日对着他那副尊容看不下去，才会把他扔来天寒地冻的边关眼不见为净……”

但其实，在崔文月多年看来，镇远侯的容貌，绝没有众人口中的那样“凶煞可怖”。

甚至在他看来，李青原能算得上是一名年轻温润的俊朗男子，即便常会戴着面具掩盖脸上伤疤，也仍旧瑕不掩瑜。

尤其此刻远远看去，一身黑衣，身形挺拔、气质不凡。如松如墨、让人见之难忘。

唉。

也不知道为何众口云云都说他长得吓人。

不过，今日的重点倒也不在李青原身上——此刻烟雨之中，仪州一众人包括卓妄言在内，如此大排场迎接翘首昂盼的都不是镇远侯。

而是他马车里藏着的那一位“新欢”。

京城的大小姐，慕氏华璃。

听闻和镇远侯还挺相配的，一样身世传奇曲折，一样的名声毁誉参半，一样的故事颇多。

但毕竟崔文月的大嫂是宣雪蒨。自打大嫂过门，关于慕华璃的种种事情，崔文月听的绝对比仪州众人更多。

宣雪蒨口中的慕华璃，十分分裂。她有时说她才华横溢，有时说她倔强娇蛮。一会儿说她是机关算尽一心攀高枝，一会儿又感慨她是命不好才功败垂成。

前几日，嫂嫂与那女子见了一面回来，更是成日屡屡哀叹，感叹阿璃如今落在那个李青原手里，以后可要怎么过活才好。

如果只是长街短叹，倒也无妨。

吓人的是，当天夜晚，崔府安排在宣雪蒨身边的贴身侍女偷偷跑来告密。原来仪州侯卓妄言在宣雪蒨出发去看望童年好友时，曾私底下找到她，教了她一套话术，去试探那位镇远侯的未婚妻。

崔文月和他大哥闻言，双双变色大变。

崔和光：“雪蒨，卓妄言他是不是疯了。他怎会让你去跟镇远侯的未婚妻说，要你私底下偷偷帮助她逃跑的？”

崔文月也道：“大嫂，此事着实荒谬。这种事你真该提前跟我们兄弟商量才是！你怎可轻易答应他？”

宣雪蒨被兄弟俩的严肃吓坏了，弱弱道：“不过是随口一问。表哥让我去问，我、我也不好推拒啊。”

崔和光：“只是随口一问倒还好了。想来纵使卓妄言平日里再如何任意妄为，倒也不至于真的打算……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崔文月：“是啊嫂嫂，在咱们大煌，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平民百姓，任谁也断断没有帮助人家未婚妻子私逃的道理的。问问也就罢了，倘若日后卓妄言真叫你私底下骗那慕府小姐出来，你可断然不能听话啊！”

“如若不然，就要陷咱们崔氏一族于大不义了！”

“你想，若是被人知晓仪州崔氏竟暗地里帮忙藏匿别人妻女，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后我崔氏一门在仪州还如何立足？只怕哥哥嫂嫂到时都会沦为世人笑柄，还不知道会被说成怎样。”

宣雪蒨张了张口：“可是，表哥他说，仪州地大物博，计划周密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崔文月与崔和光一同头疼。崔文月长叹一声：“嫂嫂此言差矣！您也不想想镇远侯府是什么地方？大漠千里，那烛阴营都可以找到北漠左贤王藏匿在芦苇谷中的营帐，将其全部活捉，而咱们仪州连作战的军队都没有，想要在烛阴营眼皮底下藏匿一个大活人不留痕迹，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藏得了一时，难道藏得了一世么？到时候此事必会一直像是一把剑悬在你我、悬在仪州头上。别说只要贺兰那边一直找，一定会有找到的一天。就说哪怕找不到，人是在咱们地界里丢的，那镇远侯又怎么不会盯着仪州要人？”

“他一直要，这事就多半有闹大的一天，倘若有朝一日传到天子耳中，天子震怒。你觉得以仪州侯一直以来那风流荒诞的品性，他是能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一般站出来，承认一切是他的计划，还是会为了自保，将一切推到你身上、推到我们崔氏一门身上？”

他一番话，说得宣雪蒨脸色惨白。

“不，表哥一向待我很好，即便东窗事发，他也不会……不会害我的。”

“嫂嫂别天真了！他若真无心害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将你一个无辜弱女子卷入这样见不得光的计划之中！更何况他与那镇远侯本来哪里真有什么恩怨，还不统统是因为争风吃醋裹挟私怨，才弄得两州如此水火不容？他倒是算得精，既想无事生非，又想把退路全给铺好，不去拉别人，偏偏要拉咱们家去给他做替死鬼！”

他声音太大，样子太凶，宣雪蒨被他吓得几乎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