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氛围从来没有这样奇妙过。

本来是每一桌各吃各的，突然因为有了相同的经历和约定，大家开始跨桌聊天，最后整个大厅互动成一片。

气氛太好，引得二楼雅间的客人都端着酒杯跑下来，然后一起加入。

而二楼一间休息室里，休克的病人终于醒了。

只是精神还很不好，小车一直在照顾他。

“大哥哥你醒了？你放心，我已经请我恩师来了，请他老人家再给你瞧瞧病。”

小车熟练地给他切脉，一边引他说话。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我们要怎么通知你的父母？”

伯娘走之前一边着人去请师父，一边又去打听后生的住处，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听到。

结果还是家属先到。

病人叫王宽，家住得并不远，父母赶到了解情况后都吓傻了，一边发着抖，一边对着小车千恩万谢。

要不是看孩子实在小，他们都想直挺挺跪下去磕几个头。

“多谢，多谢，小神医，你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

弄得小车反而紧张，跳起来躲避他们的叩谢。

“师父怎么还不到呀？”

他快扛不住了。

王神医住得偏，不久也到了，王家父母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突然走上楼，总觉得眼熟。

夫妻俩互相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得跳起来。

神医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从榻上被叫起来的，眼睛还没全睁开。报信的人说有人因发痧昏迷不醒，被他的小弟子救回来了。

老大夫依然急得不得了，一骨碌爬起来。

“快带我去——”

要知道发痧可大可小，救治不彻底，当场醒过来，回头犯病又一命呜呼的情况也不少。

王神医收拾好药箱，紧赶慢赶来了，上楼喘了半天气才定下神。

他眼中只有病人，王家父母两个定定看着他也没察觉。

这些年家逢大变，王神医苍老了许多，王家父母一开始只觉得眼熟，还没有马上认出来。

但对方是大夫，还长得这样像，王母先想起往事，掩着嘴发出一声惊呼。

王神医切脉的手怔了怔，这才看清两人。

紧接着他也认出了对方，握住病人的手不禁开始抖。

小弟子钱车瞪大眼睛。

“师父，怎么了？”

他觉得师父简直跟那天清晨，手中捧着完整的一部黄帝内经那样抖得厉害。

当时清晨的曦光打在两部书上，打在师父老泪纵横的脸颊上，就像今天暗夜里的烛光一样忽明忽灭。

“师父，不会王大哥病情不好吧？”

小车心中一跳，他觉得师父又要哭了。

王神医仿佛被惊醒了一般，他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看看眼前病人，再看看他的父母，最后还是将视线落在关门小弟子身上。

他笑了笑，伸出手抚了抚小车脑袋，眼泪突然就收住了。

“师父没事，”他收回切脉的手，“你处理得很好，这位小兄弟也没有大碍。”

他又闻了闻小车开的方子。

“苍术、半夏、紫苏、藿香……”他点点头，“药用得也对，师父这里的药竟是不用再吃了。”

神医最后拿出银针，一边给病人扎针，一边展示给小车看。

“百会、人中、曲泽、关元……都看明白了？”

师父慢慢地施展，小车凝神观看。都是通气活窍的，不一会儿他点头：“弟子明白了。”

“那就好。”

老神医收起药箱。

“这位小兄弟没事了，接下来几天好好将养，继续吃你配的丸药就能好。”

说完他不再看王氏一家人一眼，收拾起药箱就要下楼。脚步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

幸好小车紧紧跟着，赶紧一把扶住。

“师父——！”

他怎么觉得师父突然又老了好几岁，是他的错觉吗？

自从见到灵枢篇，师父简直是返老还童。

后来又有了他奉上的《悬壶济世》，师父大呼这是救民宝典。

这些日子除了教授徒弟，王神医发下宏愿，要结合宝典和黄帝内经，还有自己的毕生所长，重新写一部传世医书。

《悬壶济世》固然好，但更适合不通医理的百姓，他要编写一部系统的医用宝典，承载华国传承千年的济世之道，然后无偿传给医门中人。

这部书他不仅为爱徒而编，更为千千万万个想要济世救人的后来人。

他要证明所有门户之见、私藏技艺都是医家狭隘的想法，身为医者，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能救更多的人。

这才是神医世家的风骨。

等到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再见先祖，一定敢自豪地说一声，此生不枉身为神医后人。

有了宏愿支撑，王神医的精气神都焕发出了光彩。

加上这些日子林桑的关心，徒弟的孝敬，吃穿用度有了极大的改善，身子骨眼见越来越硬朗。

王神医没有拒绝这些好意，还开始好好保健身体。

所以小车才会有这样的错觉，仿佛焕发青春的师父在这一瞬间又老去一般。

“师父你慢着些，我送你回去吧。”

小车要送师父，王神医另一只手被小南牢牢扶住。

“五弟你照顾病人，我带师父吃两口东西，然后送师父回去。”

庆丰楼上下还在狂欢，后厨送上刚才承诺的新菜。

菜名叫石锅豆腐。

后世睦州人对豆腐情有独钟，豆制品除了能做成包子粽子各色小吃，还有数不完的佳肴。

现在的睦州也有豆腐，但花样少，来来去去能做的就那几样。

这几天小东发明了电磨，酒楼就能用沼气磨豆腐了。

这道菜的内酯豆腐是用鸡汁磨的，蒸熟后再加上鸡茸、春笋和倒笃菜，爆香后混合小圆石子放石锅里炖煮而成。

连石锅一起端上桌时，锅内锅外还在一个劲噗噗沸腾着。

热乎乎一口下肚，混合了鸡汁和其它几样配菜鲜美滋味的香滑软嫩缓缓滑过口腔，再慢慢滑入腹中。

“过瘾啊！”

大家好像第一次吃豆腐一样，一个个吃得直冒泡。

最后吃到底了，有人将白米饭倒进石锅里，用来扣饭，可以下两大碗。

“来，师父，这是我娘刚发明的新菜，她去衙门前叮嘱过了，一定让我给你留一碗。”

小南将米饭扣在石锅里，热腾腾地端到神医跟前。

神医本来在神游虚空，一下子被眼前的烟火气息抓了回来。

这孩子跟他娘亲真像啊，他分明也看出自己心中有沉痛的往事。但他不说，这孩子选择不主动揭他的伤疤。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个时候，让神医感受到他的关心。

看着这样的孩子，再想想心爱的小弟子，王神医嘴角慢慢翘起来。

他们都是好孩子，如果睦州，乃至整个吴越都是这样的年轻人，而不是从前那些麻木不仁的旧一代，未来何愁不可期？

再看看酒楼这一刻的欢腾，神医想明白了。

只要活在世上，谁能没有烦心事？

可是这一刻酒楼里所有人好像烦恼尽去，这里就像一方人间乐土，浸染着他二十年的孤寂。

“好，那我就尝尝——”

神医露出笑容，接过那碗香气四溢的关心。

神医被美食治愈了，不远处的睦州官衙却正好相反。

在场众人焦虑有之，担忧有之，更多的是揪心的沉重。

今天李法曹宴请睦州同僚，杨司马本来换下官袍，都准备赴宴了，临行前接到一份公文，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哪里还有心思赴宴，但又不愿扰了大家的兴致，一个人捏着公文在衙署里踱步。

林桑他们赶到时，杨司马几乎要将青砖磨掉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