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娇没哭。

倒也不全是因为她成了尸魁，所以没有眼泪。

最主要的还是，她同游家二老的关系其实很淡。

那种过年时才见得上一面的长辈去世时，小孩能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呢？

更何况，修士不过年，所以在游娇死之前，她跟游家二老距离最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六岁那年测灵根的那一瞬间。

畸形的关系——生长于凡人家庭的张大海是如此评判的。

朗月满不在乎，“关系淡些也好，毕竟修仙一事生死难料。”

“倒不是说这个。”张大海嗤笑。

根据他的猜测，游家一开始想保下来的应该是游归，而非游娇。

朗月点头，“不然柳松岚当年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能将游娇的尸首带出来。”

张大海笑了一下，“我倒不是从这里看出来的。”

修士，还是很奇怪的。

他们既摒弃凡人的行为与思想，又在某些地方做得比凡人更夸张。

“名字承载着长辈的期望，一般不会给男孩子取名单一个‘归’字的。”张大海用一块小石子，将这个字写在了地上。

归，旧体做“归”，左部是右部是“帚”。

女嫁也。从止妇省，声。

原意是妇女出嫁，因为有出嫁后不久要回娘家省亲的习惯，乃假借为归还的意义。

又由嫁人引申指归宿。

“归”，通“馈”，表“馈赠、给予”，其义亦由出嫁义引申而来，出嫁即以夫为家，等于女儿给了别人。

人曰“归”，予物则曰“馈”。

通常家长们总希望男孩可以外出闯荡，而期待女孩留在家中孝顺父母。

在元界，对女修宽容些许，但却免不了这个俗。

游归（guī）——你要记得回来。

游归（kuì）——你要记得游家给你的一切。

朗月低着头，坐在太妃椅上晃了晃脚，“也许……有别的含义呢？”

张大海摇头，“同音的字那么多，若是没有这个意思，他们一定不会选这个字。”

朗月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所以有个人叫‘念卿’……”

“那多半是生母早亡。”

“生母没死呢？”

“那……他妻子死了？”

朗月抬眸，“这名字还能自己改的？”

然后，她看见张大海笑了一下。（*）

朗月懂了，他们都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于是朗月将内容又拉扯了回去，“可游家还是放弃了游归。”

游归可以说是因为祁预死的，但游家却是先找上的万法宗，再找上的祁氏。

稍微了解过游祁两家跟李清风的事情的人心里其实都门清的——绝对是祁氏那群王八蛋自杀了，而不是游家的修士杀了祁家的修士。

“大概还是因为游归不听话吧？”张大海感叹。

最畸形的关系莫过于：我给了你选择的权利，却在你做出选择后否定你，再让你按照我的要求走下去。

游家需要有血脉传承的那一条支脉传下去，但是他们永远只会是支脉，永远越不过主脉去。

他必须有主见，但是需要听我的话；他需要很强大，但是得对我卑躬屈膝；他应该重亲情，但不能是对他的亲妹妹。

已经没有人能知道游归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怎么将自己塞进了神火秘境里。

也许他是真的爱游娇，又或者他不过是想借由这一次反抗来获得些许的喘息。

“多说也无益。”张大海蹭掉了地上的字，“反正他一进秘境，就被放弃了。不然游家怎么即使要开探虚镜也答应了，就是为了把游娇弄回来？”（*）

朗月笑了，“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天道算计了人，还是人算计了天道。”

张大海打了个哈欠，“你管他众生苦，不如想想今晚能不能吃上红烧豆腐。”

——

下午，朗月捉住了柳松岚。

她问：“你说……游娇的死，跟段千峰有没有关系？”

“找人将娇娇制成尸魁是我自己选的。”

朗月直勾勾地望向他的眼睛，“你一个宗门里的正道修士，还是个小破金丹，从哪得到的黑老鬼的消息？”

他眼神闪了闪。

朗月笑，隔空点了点他的心口，“看，有人把消息故意透露给了你。”

“可……为什么？！”

柳松岚很痛苦，游娇的死法（*），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痛。

要娇娇死的话，简单地杀了不行吗？

为何……

为何？要让一个小姑娘在死之前经历那些事情？！

朗月看着他道：“你不是已经学过了吗？”

死得越惨的，怨气越重，制出来的尸魁越强，越强的尸魁越容易保有生前的一些记忆。（*）

“而且。”朗月说，“段千峰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你有证据？”柳松岚双目通红。

“段迟你记得吧？”

柳松岚抿着嘴点头，毕竟宗门大比时接触过一段时间。

朗月道：“段迟的亲姐姐段巧儿就是被段千峰折磨死的，你可以去耀庆凡人的驻地找李绘，他见过段迟，也见过段巧儿的尸体。”（*）

泪，从柳松岚眼角滑落，他抖着唇说：“不用了，我相信你，谢谢你。”

他抬起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泪，却越蹭越多。

最后柳松岚蹲在了地上，捂着脸，哭到崩溃。

众生渺小，金丹又如何，入了道又如何？

他是棋子，娇娇也是棋子。

柳松岚哭够了，浑浑噩噩地走了。

他出了城，背着棺，去找了黑老鬼。

顶着哭肿的眼跟满是泪痕的脸跪在了黑老鬼身前，他问：“师父，我怎样才能让娇娇肆意地活下去？”

黑老鬼愣了愣，然后道：“我不知道。但是你得先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活过这场大劫，才能拿着我留给你的知识，去研究新的东西。”

柳松岚给他磕了个响头，然后起身，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师父，我忽然觉得金丹也没什么好的。”

因为我结过丹了，所以我继承不了你给我的东西。

“所以呢？”黑老鬼问。

“能把它挖出来吗？”柳松岚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平静。

他们找到了阿镌。

阿镌说：“有六成几率你会死。”

柳松岚说：“没关系。”

他想换他跟娇娇的一线生机，他的娇娇啊，不能永远跟他这个废人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