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
作者:东方长歌 | 分类:古言 | 字数:30.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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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远方天穹如墨,一场大风雪欲来。
门外,侍女无声哭倒在地。门内,火光明亮。
庆平压抑着翻涌的气血,一瞬间有些茫然。
刚才,她最亲近的阿弟,给她送了一杯毒酒!
她像做了一个荒谬的梦。
……
对面年轻帝王回神,看了一眼阿姊苍白虚弱的脸,又将视线落到桌面。
那里放着一个空酒杯,烛光照在洁净的瓷面上,泛着幽冷的光。
良久,他幽幽地说:“阿姊,别怪我心狠。我知道你不是恋栈权柄,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众将士恐怕只知你而不知皇弟吧?”
想想他的朝臣们。
就在今天,朝会上商议裁军大事,户部尚书刘衎喋喋不休,堂堂皇帝尚不如一女流看得高远。这让他再次想起先帝,弥留之际犹在感叹奈何庆平不是男儿。
“阿姊功勋卓着,深入人心,你这公主比皇弟有威望多了。”
他不想承认自己嫉妒,毕竟他也曾受她庇佑。
但总有人来他面前提醒他无能。
他希望阿姊能自己退一步,但迟迟等不到,只能自己动手。
庆平似乎头一遭发现,阿弟的背影比她更宽阔高大,当然,也心思深沉,不再是以前那个跟前跟后的小尾巴。
她摸了摸心口,感觉到疼痛,痛得她连肆虐在五脏六腑的毒酒都忘了。
“我总以为你没长大,一心想为你多做一点,是我错了。”
年轻帝王道: “你没错,只是做得太多。你可能忘了自己是一个公主不是皇子。阿姊,父皇在位时曾多次说过,只恨你不是男儿身。但无论如何,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阿弟我,阿姊以后不用再操心了。”
庆平点头:“是,你长大了,也做了皇帝,不需要我来管你了。”
年轻帝王轻轻笑了一声,“阿姊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你好像还在哄小孩子。但我不是那个受人欺负的小皇子了,现在我大权在握,满朝文武莫敢不从。不需要别人指手划脚,也不需要别人用保护的名义来做什么。”
庆平语气平淡地问:“你就是这么看待我们以前的?”
年轻帝王语气缓了缓,道,“当然,你曾经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感激你。可你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嫁人呢?难道真想武皇掌权,吕雉临朝?”
庆平问:“如果皇弟真的想问我,又怎么会有这杯酒?”
本朝规矩,驸马不得领要职,若她嫁了人,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应该足以让人安心,至少,足以安阿弟的心。
说到底,现在皇位上坐着的,不再是父皇,而是她皇弟。
终归是不同的。
她从小喜爱舞枪弄棒,对行军打仗颇有天赋,先帝偏爱,允她以一个小统领身份充入军中。
谁也没想到,她能屡立战功,步步高升,最后领军夺回幽云十六州,为广阔平原重新竖起坚固屏障,让游牧骑兵的铁蹄不能再轻易践踏中原人士的血肉之躯。
当时举国欢庆,庆平的封号由此而来。
先帝有言,庆平公主嫁人前,可代本朝上将军,掌军权。
阿弟欣喜若狂,从他的宅子一路跑过去找她,满头大汗,马都顾不上骑。
那时候,他是真高兴。
不像现在,眼含怨恨,满脸嘲讽,纵使她有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考虑嫁人,只是因为她当初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拼得一身旧伤,早在两年前就诊出药石罔效。
就是不喝这杯酒,也是时日无多。
庆平嘴角慢慢溢出一线血丝,身体摇摇欲坠,她用桌面支撑着身体,瘦瘦的手背上,青筋迭起,不让自己倒下去。
“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是我贪心了。阿弟,这皇权完完全全都是你的,毋须担心。”
她自嘲一笑,“其实没有这杯酒,我也不会打扰你太久。”
年轻帝王不信,“什么意思?你是要走吗?”
这时候门外的侍女小薇终于挣开侍卫闯进来。
她扑过去扶住公主,满脸是泪:“陛下,公主快死了,身体早就垮了,没有这杯酒也不能活了……公主实在是可怜!”
年轻帝王愣住,转头惊慌地看向庆平。
庆平只觉得累,身累心也累,眼前发黑,几乎坐不稳。借着小薇的力,她咬牙起身,打算回去了。
她在宫外有公主府,是先帝赏的,也是没有出嫁的公主里独一份。
她对失魂落魄的年轻帝王道:“饶了我这侍女的性命吧?去给我守陵也好,做点什么都好,就当是给我积点阴德吧。”
说罢,后退,走之前,谦恭地行了一个臣子礼。
“阿姊!”
庆平停下脚步,只听后面的人喃喃道:“我不是想要你死……”
走出门,庆平发现宽阔的宫道上已经落了厚厚的白,空中飘飘扬扬,尽是飞雪。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清明很多。
原本身体经不起折腾,不该来,但她以为,这也许是最后一面,才挣命过来。
没想到最后一面是用这种方式结束的。
看着侍女哭红的鼻头,她有些歉疚:“是我误了你们。”
侍女哭着摇头,问:“公主,你怎么样?叫御医过来吧?”
“不用。”庆平回道,这一回她的身体是真撑不住,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庄严的皇宫,已经没什么留恋了,父皇母后都已不在,唯一亲近的阿弟也视她为仇人。
他们虽是嫡出,但皇后是个不争的性子,后族衰落,阿弟懦弱,又有强势的贵妃和咄咄逼人的皇兄弟们。
她只得站出来,和所有人争,争长辈的宠爱,争宫里的资源,争前朝官员的支持……
有人说她泼辣蛮横,她不在乎,她不强一点,她们只有被欺负的份。
谁不想做个娇娇软软的小公主?
她从小混迹军营,固然有她自己喜欢的原因,但很多时候也是被逼成才。
以前年少,她借着先帝的宠爱和一干人争,后来,她更多的是仗着自己的军功,和在世人心中的威望来争。
就连新帝身边拥立的大臣,很多都是她当初用了各种办法争取过来的。
她一度还担心阿弟震慑不住臣子。
但是,看他给自己阿姊送毒酒那杀伐果断的劲头,以后也不需要担心他懦弱。
*
庆平出了宫门,正欲上马车,远处有一队人缓缓行来。
前头是个身材挺拔,容貌清隽的年轻臣子,一身威严的官服更显得他光风霁月,卓尔不群。
他见着庆平一行人,远远就停住,恭敬地垂首行礼。
旁边立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姑娘,模样美极了,最让人注目的,是从神态到气质,都透着一股高门大户蕴养出来的矜贵之气。
这姑娘一见到庆平,立刻挂上笑,一边挽住旁边人的胳膊,一边抬头挑衅地看过来。
只是她这番动作注定是做给瞎子看了,庆平浑然不觉。
她这时候有点反应迟钝,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似也看不太清,只是模糊感觉远处有人,但她已经顾不上。
拍了拍侍女的手,示意继续上车。
在外力的扶助下,一上车,她就歪倒在软榻上,好容易喘过一口气,她才后知后觉,问:“刚才是安扬么?”
侍女咬牙切齿:“是他,旁边还有静云郡主!”
庆平原本痛得身体没知觉,闻言胸口还是一阵窒闷。
他们应该要成婚了吧?好似听说他们在议婚了。
原以为都忘得差不多,此刻提起来,当年凤仙台上的情景,好似都发生在昨日。
清雅之极的少年,对她倾城一笑,掏出手帕给她擦额头的汗,“傻丫头,你这又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都记得这个笑,当时她傻傻地愣在原地,感觉所有春花秋月,良辰美景,都抵不过眼前这一笑。
大概她的样子太傻,于是对面的人又笑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安扬吧?
这一瞬间,庆平想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温情美好的东西总是印象浅薄,那些伤心痛苦难以言喻的,却像烙印一般存留在记忆里。
回忆里最多的是安扬那双隐忍克制的眼睛。
欲言又止的,冷漠,隐忍,淡薄,痛苦……
她万分喜欢这双眼睛,但不喜欢眼睛里的东西,她曾经想尽了办法,让它只能装下她一个人。
但她失败了。
那天,她带上所有他送的东西,上门质问。
怎能凭白招惹了她,又无缘无故说断就断呢?
她抛弃了所有的自尊,她变成了自己都讨厌的女人,死缠烂打,纠缠不休,只想要一个清清楚楚的答案。
她还记得安家人客气疏离的语气,也记得静云即使刻薄也美丽的脸颊,想起她幸灾乐祸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要喜欢你。”
当时,她和安扬狠狠吵了一架,其实主要是她在吵,安扬一直都风雅清贵,断不会跟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下大吵。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了出去,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她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所有人都在传,那个蛮横的庆平公主求爱不成,仗势压人。
至于是谁在推波助澜,她心知肚明。
大家都说容王家的静云郡主,温婉大气,似乎只有她知道,宋静云从来不待见她,不管是什么,都要与她抢一抢。
这些年,宋静云最喜欢跟在安扬身边,对每一个靠近安扬的女子,心怀仇恨,尤其是对她。
她低低地说:“这下宋静云终于得偿所愿了。”
旁边,侍女没有听清她的低语,还在义愤填膺:“公主,他辜负了你,奴婢回去找人来给你报仇!”
姜清妍一阵沉默,年少气盛时,也曾恨极了,想借公主的身份,狠狠惩罚他。
但她也没感觉多么快活。
“不用了。”
纠缠这么多年,她也累了。
“我放过自己,也放过你,从此,真的永不相见了。”
她转向侍女,轻叹一声:“都说庆平公主身份高贵,恣意蛮横,要什么没有?但是你看,本公主现在一无所有。”
“如果有来生,我不愿意再做公主。”
这一天,庆平公主薨逝。据传,皇帝悲痛不已,接连七日病得不能上朝。
朝野上下都在传,皇家姐弟情深,可堪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