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界的改革尘埃落定的时候，艾伦刚满十五岁。

在爱德华的坚持下，今年举办了比往年更为宏大的生日宴会，其场面堪比王储订婚，步步奢华。

数百万的蛋糕被雕成桑德林汉姆宫的样子，雕镂繁复，被四人推到宴会中央，吸引了不少小孩子过来闹。

爱德华带着艾伦，不让他乱跑。

虽然有长生不老药，可以支撑艾伦的身体，但他仍然放不下心，唯恐这孩子的身体越来越糟。

因此，他想带着孩子看遍世上的繁华。

至于那些苦难……

就不要再出现在这孩子面前了。

艾伦从宴会的进程安排上看出来了，以往的生日宴会，其实压根不是宴会，是一场贵族间的利益联合。

而今天……

他只是一个享受生日宴会的孩子，社交方面几乎都被陛下停止，而一向不让他饮酒的陛下，竟然还允许他喝一小杯香槟。

兰斯跟在他身后，尽职尽责地做一个管家。

这位在巫师界权柄滔天的骑士长似乎很满意这个职位，而他举手投足间的周全妥帖也让不少贵族暗暗称奇。

要知道，在伦敦，遍地都是贵族，但一个忠诚的好管家，却是可遇不可求。

没了必要的社交，艾伦在这场宴会上有些无聊。

他从没觉得宴会是这么无聊的事，干脆跟其他国家的小王子小公主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着什么。

为了不带坏小孩子，他甚至没有捧酒杯，只是端了杯橙汁。

爱德华陛下同国王贵族们交际，远远地看着他，忍俊不禁，带出一丝笑意。

那些贵族倒是刺探良多。

但爱德华也不是吃素的，宴会第二天，那些不安分的贵族或被找了由头罢免，或是家中产业出了问题被检查。

这一来，很多人都摸透了国王的态度。

……哦，不是要另娶王后生孩子、然后换王储呀。那就是心疼王储殿下，让殿下单纯放松吧！

艾伦听说了那些争端，只是轻轻笑了笑，一点没放在心上。

陛下又在准备去旅行啦！

这次去哪里呢？

爱德华觉得去挪威很好，夏日炎热，去挪威算是解暑，再顺道游览一下壮丽的峡湾……

艾伦则想去趟德国。

他想去一趟格林德沃庄园，寻找哪个曾桀骜不驯、却因自己失落成幽灵的表兄。

爱德华犹豫再三，还是依从了他。

他们把特丽丝留在王宫，应付那些必要的大小事宜，带着兰斯轻车简从地出发了。

到达柏林时，这边刚下过一场大雨，太阳再度露出真容，将地面上的水蒸发了个干净，直有一种被塞进蒸箱的热感。

好在三人拥有魔法。

爱德华佩戴着艾伦制造的炼金器械，丝毫未感觉到燥热。

他们直奔格林德沃家族旧地。

这一次，艾伦没有直接进去。

他遥遥地驱动魔力因子，围拢在弗洛瑞亚身边，在门口犹豫良久。

爱德华无声地抬手，按住了他的肩。

那只手从来坚定，按在艾伦肩上，也仿佛给了他一些信念，让他鼓起勇气，迈入这个在仇恨中消弭的家族遗址。

弗洛瑞亚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想要消失。

可是，这一次失败了。

他瞬间沉了眼睛，凶狠地看向来人，想用自己的“残暴”吓退来人，却看见了那头如此熟悉的金发。

还有那双……

如此熟悉的眼睛。

……是艾伦。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两人都顿在了原地。

兰斯轻轻看了艾伦一眼，眉头微蹙，轻轻垂下眸子。

……当初，这位格林德沃家族的少爷，到底是死在他手里的。

爱德华无声抬起手揽住艾伦的肩，能感觉到手下有些嶙峋的骨。

他恐怕那只幽灵会做些什么，又害怕这孩子心力交瘁地倒下。

没有人说话。

难得一见，过去的爱恨太过复杂，不是言语能承载的。

何况，一旦开口，大家都不再有安静对望的机会了。

可是弗洛瑞亚不甘心。

他还记得他的头颅被子弹贯穿的那刻，他带着对艾伦的憎恨，又带着不用伤害对方的释然，直到看见了死亡。

他不想离开。

那个面对死亡的问题，他还没得到答案。

现在，看着十步之遥的金发少年，他顶着满头的血，下意识问道，“你开始杀人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艾伦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眼前眩晕一片，几乎站立不稳要摔倒，又被陛下和兰斯一左一右地护住。

他抬手捂住眼睛，颤着声音说，“抱歉。”

弗洛瑞亚死死地瞪着他，似乎不甘心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他质问道，“艾伦，我对你不够好吗？”

仿佛万箭穿心。

艾伦轻轻一哂，也不知道在笑谁。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弗洛瑞亚说清楚这一切，说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也有乔治娅娜的诱导……

可这怎么听怎么像借口。

好一会，他放下捂着眼睛的手，一字一顿道，“弗洛瑞亚……抱歉，是我的错。”

他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

“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我很抱歉。”

爱德华的脸色难看下来。

当初，艾伦在时空之中寻找他的那些记忆，他并没有全都忘掉。

相应的，他记起了乔治娅娜的真相。

他冷着脸，忍不住说，“艾伦，不要包揽不属于你的罪责！”

弗洛瑞亚看向他，眼底带着恨意，“什么意思？”

爱德华看着对面的幽灵，感觉到半扶着的孩子的悲痛，根本无法置之度外，让这孩子自己解决问题。

他冷声道，“艾伦是有错，毕竟那些血是经由艾伦之手留下的。但是，你们格林德沃家族，就敢确定自己家里没有背叛者吗？”

弗洛瑞亚下意识想要质问，但到嘴的话却停了下来。

……自己家里没有背叛者吗？

他怎么敢确定。

他自己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背叛者。

这个家族那样庞大，家族的命令好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每个人头顶，又好像一条绳子一样勒在每个人脖子上，只留出一点呼吸的空余。

背叛者？

他知道的明目张胆表示对家族不满的就有五人，至于其他……他怎么敢确定，那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敢确定，那些人不是早在心底背叛了家族。

好一会，他哑着嗓子问，“……是谁？”

爱德华自然不会为差点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辩护，将乔治娅娜的事和盘托出。

那个女人害了他的妻子……

害了他的孩子……

终于如愿看到了格林德沃家族的陨落。

多可笑。

凭什么她的仇恨，要伤害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的幼年艰难的妻子。

……他的灵魂脆弱的孩子。

爱德华无法忘记亚莉克希亚的冷漠，那种冷漠，非在残忍冷酷的环境中不能培养出来。

他也无法忘记艾伦小时候的艰难，那些超忆带来的混乱和负荷，那些缠绵病榻的脆弱……

偏偏，这两个人都差点被乔治娅娜毁掉了！

而面对眼前的弗洛瑞亚，爱德华几乎是冷漠地说道，

“你的姑婆，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如果你真要恨，也该把她加上才是——不要把所有的仇恨堆砌在艾伦头上！”

弗洛瑞亚有些恍惚。

他现在是幽灵不假，但当初，艾伦为了防止他人发现格林德沃家族的真相，放了一把厉火。

一个幽灵，想要在厉火中存活，总得付出些代价。

他的灵魂早已薄弱不堪。

能坚持到今天，只是因为那一抹执念。

爱德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的孩子按住了他的手臂。

他垂眸看去，就看见了这孩子眼底的恳求。

那丝恳求让爱德华生出一丝不忍，无声地叹了口气。

艾伦扯了扯嘴角，也拍了拍身边的兰斯，缓步上前，半蹲在弗洛瑞亚身边，说道，“表哥，我带你走好不好？”

弗洛瑞亚抬头，近乎有些麻木地看着他。

艾伦消去他身边的宙斯，缓缓伸出手，轻声说道，“我带你离开，去王宫，好不好？你说过，会来投奔我的。”

对面的幽灵仍然看着他，顶着满头满脸的血。

弗洛瑞亚不明白。

也许是灵魂力量太过薄弱，让他的思维都迟缓了起来。

他迟疑地想起了曾经张狂的自己，恍如隔世间看见眼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突然也觉得，艾伦不如从前健康。

可是他好累。

短短半个小时，他的执念消失了，他的憎恨也不知道该落到谁身上。

他定定地看着艾伦伸出的手，那只手也就定定地放在他面前，不一会就有些吃力地颤抖着。

弗洛瑞亚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我不去。”

那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在艾伦的注视下，这个浑身是血的可怖幽灵突然浅淡了几分。

他的灵体一点点淡化，却一直闭着眼睛。

艾伦意识到了什么——

弗洛瑞亚要离开了。

是的，当幽灵的执念消失，幽灵也就没有存在于世间的必要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幽灵越来越淡，缓缓上升，化成无数光点逸散。

就在弗洛瑞亚彻底消散的那一刻，艾伦好像看见对方睁开眼睛，对着他笑了笑。

那个声音也好像风一样浅淡，却实打实地响在艾伦耳边。

“……蠢小孩，我原谅你了。”

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人在说——

回去吧。

不要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