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秦
作者:越轻舟 | 分类: | 字数:4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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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寂灭
“王后万安。”我朝着立在窗边出神的叶阳走近行礼,心中无限酸楚萧瑟。
“你来了。”听闻我的声音后她缓缓转过身来,唇边虽挂着浅浅的笑,眸中却溢了满眶的哀伤:“其实你不用再向我问安的,我很快就不是这大秦的王后了。”
“无论您是不是大秦的王后,臣妇都会向您问安。”我轻声说着,歉疚地垂下头:“您待臣妇如亲如友,没能在危难时刻帮到您,臣妇心中有愧。”
“是我太天真了。”她背着光凄然一笑,发钗上的垂珠摇摇摆摆:“他是那宝座上运筹决胜的王,谁又能左右君王的心思呢。”
“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我知他同我一样别无选择。”
叶阳努力维持的平静破裂,她捂着胸口蹲下身痛哭:“可是他太狠心了,他怎么能赶我走呢…我那么喜欢他、敬重他…我甚至选择爱屋及乌地接纳你…”
“而他却要赶我走…我的夫君…要赶走我…”
于心不忍,我放下手中的包袱,上前扶着她到桌案边坐下。
“向来伴君如伴虎,离开未必就不是最好的选择。”眼中一酸,我不禁哽咽起来:“臣妇的夫君,同样落了个驱出关外的下场。”
一股悲凉弥漫,魏冉清冷倨傲的眉目浮现在我脑海。你尚且还能与故土重逢,而我的阿冉,却孤独地忧思而亡、客死异乡。
“王后,珍重自身吧。唯有坚韧不拔地活着,才能看见新的希望,您至少还有您的母妃在等候啊。”
“母妃…我的母妃…”叶阳哭得更加激动:“她一定对我失望极了…她会等我吗…她会原谅我吗…”
“会的。”我肯定地对她说道:“哪有母亲不思念孩儿,她一定日日盼望着与您相见。”
叶阳没有作答。宽阔的大殿里久久地回荡着她的哭声,她哭的好像被这世间万物尽数抛弃一般,那样绝望而无助。
我沉默了下来,我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宽慰的话已无从开口,此情此景,说什么都好像显得格外无用。
于一个万念俱灰的人而言,最好的安慰是陪伴。我静静地聆听着她的悲痛,直到外间传来了叩门声。
“王后,该用早膳了,司马将军说用完膳后,就得启程出宫了。”是黄姑姑的声音。
“呈进来吧。”叶阳渐渐止住恸哭,朝着殿外吩咐。
“是。”黄姑姑应声,提着食盒进殿将碗碟一一摆上桌后,又退了出去。
“你说的对,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叶阳擦干眼泪:“来到秦国几近三载,临走时,竟是你来为我送行。”
“陪我用完这顿早膳吧。”她看向我:“就当作是最后的话别。”
我犹豫着,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必惊惧,我会与你同饮。”她说着,伸手斟了一盏汤水递向我:“你有了身孕不能饮酒,这是固气补血的五红汤,是黄姑姑去司膳房领取的,未曾经过我的手。”
“就让我以此汤代酒,聊谢你在我最落魄时送上的问候吧。”
她的神色真诚而悲戚,看向我的目光中有着感激和相惜。
“我敬你。”她道。
她若想害我,这几月来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如今就快回到自己的母亲身旁了,她没有在此时冒风险的必要。
“回敬。”我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杯盏。
她以真心待我,我何能以猜忌疑她。
“请。”她露出一个苍白的轻笑,我们举樽相撞后,皆仰头欲饮。
“砰!”
正当我们准备饮下杯中汤水时,猛烈的踢门声突然踹响,接着一道身影风一般地窜进了屋中,快速地打落了我手中的杯盏。
汤水洒了满地,我震惊地看向来人:“长公主?”
“什么人给的汤药都敢喝吗!”文楚柳眉紧蹙:“你知不知这汤药中放了什么!”
洒在地上的汤药很快聚起一堆诡异的绿色泡沫,顷刻间便烧灼起了阵阵白烟!
我骇然失色,惊恐地朝着叶阳望去:“为什么!”
“哈哈哈哈…”她疯癫地狂笑起来,笑出了满面的泪水:“为什么?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因为你狐媚地我的夫君失了神智!”
“因为你让我变成了这满宫的笑柄!”
“因为你的同情和怜悯让我感到恶心!”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这几月来的惺惺相惜都是假的?你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是!”她歇斯底里地冲我怒吼:“都是假的!都是我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做出来的表面功夫!你满意了吗!”
“我说过生下孩子就会向你谢罪的!”无尽的寒凉将人侵蚀,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何必还要赶尽杀绝!你竟然宁肯玉石俱焚也要杀我,你难道丝毫都不顾念你的母妃吗!”
这世上果真没有什么是真的。这些人啊,不过是披着美丽皮囊的恶鬼而已,只会一次又一次对渴望温情的人、进行无休无止地欺骗!
“赶尽杀绝?”她轻蔑地嗤笑:“你和他,何尝不是在对我赶尽杀绝!”
第113章 寂灭
“我的母妃…早在三月前就身故了…在我被你们羞辱地抬不起头时,她就已经身故了!”
“我回不去那拜高踩低吃人不吐骨的楚宫,你又凭什么还能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世上!”
她激烈地朝我扑来:“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我见状捂着肚子不停后退,文楚则上前用力地将她推倒在地上。
“你这个疯妇竟敢伤害阿冉的孩儿!”文楚厉声吼着:“就不怕本宫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吗!”
“你尽管来杀了我啊。”叶阳狰狞着面色嘶吼:“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我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费尽心思地爬到了今日的位置上,到头来却还是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叶阳尖声质问我:“齐媛!你有什么脸面来同我争!”
我无力地闭上眼:“我从未想过要和你争,更从未想过要留在这王宫中,这里的一切,都让我万分厌倦。”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故作淡泊的模样!”叶阳声色俱厉地斥骂:“你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将什么都捧到你面前,你摆着你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我连争取都变成了笑话!”
“你恶心无比!”
叶阳恶毒地笑着:“你不是处心积虑地想要打探白起的消息吗?”
“你知晓叔白的去向?他去了何处?”我惊颤着,她怎会知道!
“我告诉你,他…”
“闭嘴!”叶阳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文楚按在地上厮打起来。
“你这个疯子你干什么!你以为你这样维护她、她就会感念你吗!”叶阳也奋力撕扯着文楚,二人的发髻衣衫皆被扯乱,狼狈的在地上滚作一团。
文楚不语,只凶狠地堵住了叶阳的嘴。正当殿内乱的不可开交之时,司马错终于闻讯赶来。
“长公主!”司马错甫一进殿,便瞧见扭打在一处的叶阳和文楚,连忙上前将她们二人分了开来。
叶阳也得了空隙,声嘶力竭地朝我吼出了那句:“他早就死了!”
他早就死了。
他早就死、了?
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我浑身战栗,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们:“叔白死了?”
“是!他早就死了!”叶阳报复般地狂笑起来:“他离开咸阳不过半月,便被你的大王赐死在杜邮!”
“哈哈哈哈…日日与你相守对你言爱的人,亲手下旨赐死了你视若兄长的武安君,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哈哈哈哈哈…”
“疯妇!本宫撕烂你的嘴!”文楚喊着,愤怒地又欲去扯打叶阳,却被司马错隔开了。
他们三人神色各异。叶阳疯魔不堪,司马错面色哀戚,文楚则担忧地向我望来。
所以,他们早就知道了?这合宫上下、竟只有我被瞒着?我的兄长死了、我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司马将军。”我睁着模糊的泪眼、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地询问司马错:“她说的、可是真的?”
“县主,”司马错不忍地别过头去:“您还是别问了。”
“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将孩子生下再说!”文楚惊忧着向我走来。
一股滚烫的热流突然顺着双腿而下,我失了力,瘫软地跌倒在身后的坐榻上。
“血!县主流血了!”司马错向殿外高呼:“速去找人将县主挪回中庆殿,寻医师来!”
“是!”一直候在外殿未得传召、急得来回踱步的江姑姑立马应了声。
“齐媛!”文楚摇着我,拍了拍我的脸:“你振作起来,你必须将这孩子生下来!”
“哈哈哈哈…”叶阳本就猖狂的笑声更是添了幸灾乐祸:“生下来?生不生得下来谁知道呢…”
“你给本宫闭嘴!”
“就让我再告诉你一个、你一定很想知晓的秘密吧。”叶阳对文楚的呵斥充耳不闻:“被义渠王重伤,是舅父生命走向衰败的开端。”
“你知道那夜甘泉宫围剿混乱之时,是谁在身后推了你一把吗?”叶阳的笑声阴毒至极,字字句句宛如重锤敲击在我心上:“是我啊。”
“是我推得你呀、哈哈哈哈哈…你今日就带着你的孽种一起去死吧!也好在阴曹地府和你的夫君兄长们团聚啊!”
一浪接着一浪的阵痛开始向我袭来,疼得我额上逐渐冒出颗颗冷汗。我竟然、和害死阿冉与叔白的凶手,以知己相称了这么久!
本在我身旁惊慌失措的文楚忽然冷静了下来。
她松开扶着我的手,一步一顿地向着叶阳走去,接着在司马错愣神的功夫、迅速抽出他腰间的长剑、一柄贯穿了叶阳!
“王后!”
叶阳瞪圆了双眼,在司马错匪夷所思地惊呼中,脱力地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肚子、喉间痛苦地发出了两声呓语,不甘地没了气息。
“啊啊啊啊啊!”
“长公主杀人了!长公主杀了王后!”
刚刚赶来的医师和宫婢们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高呼四起,一时间殿内混乱不堪。
“没有谁能伤害他…没有谁能伤害他…”文楚的脸上迸溅了星星点点的血滴,她丢下手中长剑,在乱窜的宫人中,浑浑噩噩地出了大殿。
痛,无尽的痛。痛在身上、痛在心尖、痛得人失去了神智、痛得人模糊了意识。
黑暗霎时间覆盖一切,只有两道声音不停地在我耳畔交响。
一道是魏冉的:
“公主为何这样盯着本侯?可是对本侯相送,有何异议?”
“这是本侯亡母的遗留之物,现下你可安心了?”
“成亲、我们成亲,成为我魏冉此生、唯一的妻。”
“月出皎兮,吾心悦兮。”
“做每对寻常夫妻都会做的事。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你太刻薄,才让你迷了路,这些代价都是我应得的。”
“从未有过片刻的后悔,只深觉给你的还不够多。”
“相见欢。但愿从今日,时时相见欢。”
一道是白起的:
“从今往后,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你再也不是随意可欺的孑然一人。”
“我绝不会逼着你答复我什么,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我立即去面圣,即便拼了这身功名利禄不要,也定会求来这一纸婚书。”
“你出嫁时,我作为唯一的亲眷却没到场,等述完职,为兄一定替你补上。”
“你和阿冉于我而言,是重如生命般的存在。”
“媛儿,等我,我一定回来接你离开这里。”
是盛大的、是剧烈的、是刻骨铭心的、是永生难忘的。
在这个本不属于我的时代;在这个我独自飘零的时代;在这个乱世中夹缝求生的时代,我遇见了世上对我最真挚、最赤诚、最不求回报的二人。
他们教会我成长、为我在风雨中筑起一方晴天,托举着我能抓住幸福的光芒,却又只在须臾之间,全都离我而去。
他们走得无声无息,就好似从没来过一般,像那个冬日里永不停歇的落雪一样,倏忽间就没了踪影,只余我还在这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苦痛中、无望地挣扎。
然而这样漫长又寂寞地一生,我还能挣扎多久呢。
日升日落,云起云灭。千万年来人们津津乐道地永远是扶光的初升,何曾记得它的寂灭。
何曾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