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对于某些东西的豁达，总是会让一场原本容易难堪的局面，变得稍稍有些缓和舒服。

待王田与张和二人前后踏入庭院之际，围绕在正门口的人群也随即部分散去，此间的所有东西，几乎已是成了某种难解的定局。

“踏踏。”

先行一步的铁塔巨汉轻车熟路。

毕竟这座别墅赐给他的时间，也不算太过短暂。

“坐吧。”

其率先坐下。

待在石凳上动了动身子，转至某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后，便又对着面前再度发声道：

“不必客气。”

“呼呼！”

天色不暗。

上上下下的气氛，却依旧是显得郁气沉沉。

瞬间涌起的大风一阵接连一阵，使得两人的短发飘摇不定的同时，也煞有几分难得的默契。

“不必了。”

张和闻言微微抬首。

依旧平静的脸上，只在嘴角处礼貌性地示意过后，眉目稍稍低垂：

“我这次来，只是给您宣读一些东西的，待不长久。”

略有些感到诧异的王田仰头而视。

他眨了眨眼，面上微动的表情，似是觉得张和的这番说法听上去颇有些可笑，然又出于某种带有矜持的包容态度，没有直说：

“可…哪怕不讲什么其余的道理，就只论道义这一点来讲，即便你真觉得自己在这待不长久，但先前那晚，我都能放下脸面，给你跪在了地上，难道换成现如今的局势，你却连和我平常地坐着，都觉得不太合适？”

“这才过了多久？”

“我和你之间，我和那位之间，甚至于我和联盟之间，便都已经隔阂到了这种地步？”

草木稍有浮动。

台面上不太好回应的东西，就像是坚实的合金锁链一般，死死紧住了张和的嘴巴。

而王田也自此垂首。

仿佛先时代中雪地求知的学子，默默无言。

直到时光流走。

眼见着当下里实在得不到回应，他方才认命似地再度开口，在化石般僵持的氛围中，转过了先前尴尬难言的话题：

“王老死了。”

他自顾自地敲了敲桌面，手上的微小动作，像是在坚定某种不稳的决心：

“是跳楼死的，不是被他们打死的。”

“但讲到底，我也什么都知道。”

“从王说联系周湛，到徐成牵制徐松，乃至于晁九那小子的坐视不理，一步一步，在事情发生之后，几乎全被记录在案，一笔不落。”

“那天去西街，看到周现手里的档案，上下左右，几乎没有什么被特意遮掩，乃至于和我打个哑迷的地方。”

“可一到面对你们，那位的性子，却又是一如既往。”

“仿佛躲着躲着，就能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只要用无形的事物伤人，便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他摇了摇头，眼中的世界犹如熄灭了太阳，霎时之间，便已出现了一片深沉的黑暗。

幻梦似的光景汇聚成幕。

仿佛在放映着一部被过度剪辑的影片，依稀闪现出几场褪色的记忆。

黯淡，模糊。

久远而虚幻。

“你知道，我和他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朝眼前比了两个手势。

“十二岁。”

“如今二十多年的岁月，就像他妈的一场梦。”

“到现在为止，估摸着，还是一场清醒的噩梦。”

“很抱歉。”

“由于我一个人的冲动，耽误了你的某些计划。”

“没办法。”

“我原本都已经不打算掺和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接下来的后半生，也只想种花养草，享乐齐福之余，也算是为自己活上一活。”

“可周湛那狗东西真是良心丧尽，明里暗里，却还想着让我给他当牛做马。”

“但我是他哥啊。”

王田抬起头，朝着面前的青年笑了笑：

“哥哥给弟弟做手下，怎么着，都有些不合道理。”

“不过…这些东西，到现在这时候为止，其实也无所谓了。”

“虽然绕了几天，但我想达到的东西，也算是得偿所愿。”

“你回去之后，原先的计划可以再度启动，十八区的重建，也将再无任何掣肘，上下一心，对于周湛那小子，倒还算不得亏。”

“没有人再会以道德来压迫和指责你。”

“没有人再会以底线来约束和控制你。”

“毕竟联盟里讲究古老、讲究传统的人，包括我，可能都会死去。”

“您不会死。”

张和微微抬首，像是抓住了破绽的武道宗师：

“至少我得到的命令里，没有什么这方面的意思。”

“不一定是物理上的死。”

王田看透似地摆了摆手，脸上潦草的胡须随风而动，粗略扫过，依稀有着几分高人的影子：

“但至少，我在联盟之中的话语权，将会丢得一点不剩。”

“为什么？”

张和眉间微锁：

“您为什么这么着急？”

着急出头。

着急寻死。

“自私自利。”

“大公无私。”

王田念叨着两个大相径庭的词语，面对眼前这位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后辈，头一次带上了几分另类的重视：

“他们想要让每个人都变成极度自私，又或是极度无私的模样。”

“首先淡忘的是亲情。”

“传统意义上的小家，包括以血脉关系赋予和维系的亲情，在那位的眼里，在徐成的眼里，都已经变成了某种还未爆发的毒瘤。”

“所以新加入的数十个职业者，大多都是独生子女，没有任何所谓的兄弟姐妹，而且在性格测试中，都表现出了对于家庭的明显叛逆情绪，又或是因为各种原因，拥有某些情感上的天生淡漠。”

“然后是繁衍。”

“经过调整的兑换列表，无级别暴徒…现在叫什么圣职者的人，想要兑换任何一场晋升之前，都必须兑换一个东西。”

“生殖系统改造技术。”

“以科技的力量，强制完成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生殖隔离，使得掌握权力的个体，永远永远不能诞生真正源于母体的后代。”

“当然。”

“他们当然能够运用更为尖端的科技，创造出直接源于母体的子嗣。”

“但归根结底，也就像是先时代的神话中，那位蛇尾人身的仙人捏泥巴一样，仅此而已。”

“再接着便是教育。”

“你还不知道吧？”

“我们的好首领周湛先生，其实并没有完成甲级职业者的晋升仪式。”

“他骗了所有人，用那一笔积分，兑换了智能辅助教育程序。”

“再加上体外胚胎培养技术。”

“等到你掌权，又或者你的下一代掌权时，至少会有十二位被人工智能完美培养的成年天才，被‘创造性’的制造出来。”

“就像是某种工厂。”

“或者说。”

“一台制造产品的机器。”

“万事无绝对。”

呼吸稍有些沉闷的张和接过话尾：

“如果他们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如果他们自私自利到不遵守任何规则，大公无私到要为了更加崇高的道德，去毁灭十八区…”

“如果他们不是周湛需要的那种人，那就得和现在的我一样。”

王田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仿佛在刚刚那一刻里，想到了什么令人忍俊不禁的乐事：

“不。”

“或许他们的下场，还不如我。”

“…可这些，也都是我的理想。”

风吹草动。

张和的思路，一向极为清晰：

“为政则清，先驱开拓者不畏生死，难道这些东西，还不比第四区的上下内乱，左右互搏更好？”

“我并没有说过，这样的东西，它有什么不对的意思。”

王田的神色略有回正。

浓眉大眼的相貌中，满是严肃和认真：

“你可别忘了。”

“我是联盟的人，是联盟里现存的所有人中，最早最早的那一个人。”

“只是，有一点。”

他伸出食指，像是要碾死什么东西一般，向下弓屈猛叩：

“我觉得有些事情，它不该被原谅。”

“极度的自私与无私之间，无私的比重，一定要高于自私。”

“你生活在阴影下的时间不算长。”

“就像是这些年的有些时候，除开第四区来人的异区游客。”

“向往也好，好奇也罢。”

“虽可于此处无光之地，寻觅到一点适合本源的慰籍，并常以为自己不逢时运，当是个天生的阴影生物。”

“但终究终究，你的身上，还是带着点甩不掉的光明标签。”

“而只要还拥有一点点的光明。”

“那你就还远不足以明白，什么叫作真正的黑暗。”

“没有一点光明的，真正的黑暗。”

“或许吧。”

张和的神色一如既往。

但言说中的语气，却难得透出了些许火气：

“或许这就是首领为什么选中我，培养我，乃至于要传承于我的原因。”

铁塔一般的巨汉不置可否。

他慢慢起身，撑着石桌的手掌，被压到微微发白。

“哈哈…你们这些人，都变了很多啊。”

左右空气稍冷。

对于某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似乎还有些透骨的凉。

王田迈开脚步，向左边的空地上稍稍一跨。

“有时间，开导开导徐松吧。”

男儿膝下的黄金非常贵重。

但如果在人生的旅途中，不幸被抽取过一次两次。

可能，它便已不再有那么的珍贵。

“到头来，就他最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