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下了极大的雨。

当每个人都以为这是自己平生所见最猛烈的雨势之时，这场雨竟然还在不断的变大。

好像有千百个巨灵之神正拿着巨大的筛子在天空中摇晃，把天河之水洒落人间。

天地间雨线摇摇，渐渐的织成了厚重的雨幕。

空中，毛晓寒打发了性子，气息牢牢锁定了身下的那条大江，从中不断汲取水元之力。

周身龙力流转不息，各种法术福至心灵般纷纷涌上心头，又泼水般的使了出去。

各种法术在天空中拉开了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幕，锋锐处似乎将黑沉沉的天都要划破。

当面之敌纷纷闪避，无人敢正面硬抗他的一击。

这是一个水的世界，而他是一条龙，呼吸之间都有三丈的威风。

在江边与龙战，何人能胜。

不知何时，毛晓寒心中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出手愈发的凌厉起来。

见这边数十人都压不住他的势头，禹夜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她低声骂了一句龙奸，又指派二三十名手下加入了战团。

诸妖在空中如鸟群般穿梭翔集，各种法术朝着毛晓寒乱轰，却依然奈何他不得。

其实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远远偏离了乐正绫的设想。

按照她事先的安排，毛晓寒原本应该充当一个调停者的角色。

到了江上，先是摆出上位贵族的架子，对这些小妖们一通呵斥，再好言安抚几句。

然后把胡老三牵出来，代表洪家垸的人类向妖族赔礼道歉，承诺关掉那些个排污的厂子，再严格管控江上的渔船。

大家各退一步，自然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然而她却低估了人妖两族之间的血仇。

毛晓寒飞上天空，只来得及冲着妖族们喊了一嗓子——“大家冷静点，听我说句……”一枚砂钵大的水雷珠就已经在他头上炸开。

江中妖族们此刻已经是热血如沸，哪里还管得上拦在自己面前的是谁。

这一下可了不得，还没等毛晓寒自己觉得羞恼，他体内的龙魄先不干了。

这是什么状况？

一条龙，在一条江上，竟然被一只百多年道行的虾爬子打中了头。

那只虾竟然还没有惶恐欲死，而是在空中跳啊跳的一副很欠煮的样子。

于是龙吼声响彻天地，凶狂暴戾之意占据了识海，毛晓寒瞬间暴走。

再然后…..就变成了一场混战。

毛晓寒皮厚防高势大力沉，身上的龙威对于水系妖族又有天生的压制，这一发起狂来简直是无人能挡。

好在白露曦这边人多，分出一部分人手来结成阵势，不求伤敌，只求把他困住。

但饶是如此，场面上维持的也异常艰难。

而白露曦自己，手中拿着那枚神龙令，在漆黑的夜中仿佛举着一盏灯。

江水只要从她身边流过，就像是懂了她的心思，随着她的手势在江中不断激荡，猛烈的撞击着北侧的大坝。

然而这段堤坝实在是少见的坚固，看上去一时间她也无暇顾及毛晓寒。

萧悟空微微松了口气，跟身边的四神将说道，如果他们的打算被这个莽汉搅黄，倒也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曾白铁他们几个却在心中不断摇头，心想白露曦还远未发力，这条山寨龙绝拦不住他们的。

话音刚落，天空中传来一声怒吼。有血雨飘然而落，毛晓寒已经负伤。

禹夜手中寒芒闪闪，人已经飘到了数丈之外。

刚才她趁着混战之际，偷偷摸到了毛晓寒的身侧，靠着远超常人的身手，只一刀便险些毛晓寒的肋骨切断。

龙血燃烧了起来，似天火飘落人间，落在江上犹不熄灭。

毛晓寒的痛吼被压回到了嗓子里，双眼憋成了血红色，手脚狂乱的挥舞着，身体隐隐有失去控制的迹象。

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体表的皮肤正在不断升温，雨点落在身上腾起道道蒸汽。

有一个狂暴的灵魂正在他体内左冲右突，想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撕碎。

“呼”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江上狂风骤起，贴着江面席卷而过。

水中妖族本来就不以飞行见长，被这股风一吹，顿时拿不住身形，阵势大乱。

“嗬”

他仰天而啸，天边有无数乱云来。结成驷马之车风云之辇，将他团团护在中央，神龙首尾皆不可见。

“呵”

云团中，毛晓寒的声音翻滚激荡，天上有雷电应声而落。

三五个水妖哼都没哼一声，便被电光砸落水中。人还在空中之时，肢体躯干就已经片片崩坏，眼见得受伤不轻。

“莫要慌乱，大家稳住阵势，离开他身周百丈…..”

禹夜见手下们有些慌乱，在空中急促的指挥着。

一只巨大的龙爪猛地从云团中探了出来，指甲划破气流带出一连串尖啸，令人想起了午夜街头急刹的车轮。

禹夜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狠狠的砸在了身上。

有五色光华在纤细的脊背上浮现。危急时刻，禹夜将自己修炼了数百年的一副龟甲祭了出来，然而却依然挡不住毛晓寒的这一击。

龟甲咔嚓一声片片碎裂，禹夜口中鲜血狂喷，身体立时失去了控制，软软的向江中落去。

有白练从江中起，贴着龙爪向云雾中扎去。

白露曦终于不能再坐视毛晓寒搅局，乘着他招数未收悍然出手。

又一只龙爪裂空而出，几乎要与白露曦迎面撞在一处。

然而白练弯折如虹，轻轻一转便从指缝中钻过。

毛晓寒呵气如雷，又有两只龙爪探出，在天空中左撕右扯，画出漫天爪影。

而白露曦则像是穿笼之鸟，在他龙爪的缝隙间翩舞翻飞，极快的贴近着。

云团猛地炸裂开来，只见一条巨龙横亘于夜空之中。双目如同火球，浑身鳞片倒竖，虬须一抖，一口炽烈的龙息便喷了出来，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紫红色。

然而这口龙息却在白露曦的身前四下分开，不能伤她分毫。

那枚神龙令被她举到了身前，上面带有浓浓的元汐气息，与毛晓寒身上的龙魂同出一门，兄妹二人又怎会相残。

毛晓寒一个错愕，白露曦已经突到了他的身前。手掌在龙的额头上全力一击，将龙头砸的重重的垂了下去。

哀鸣声中云雾尽散，毛晓寒的龙身在空中胡乱扭动着，直直坠入江中。

江畔的乐正绫惊叫一声，狠狠瞪了白露曦一眼，腾空向江上飞去。狠了狠心便一头扎进了水中，向着江底寻去。

白露曦淡然的扫了她一眼，手中神龙令在水族的欢呼声中光芒大作。

江涛再度变得狂暴，一波波砸在堤坝上，连大地似乎都跟着摇动起来。

观战的萧悟空腾地站起身来，急道——

“四位叔叔，眼下该出手了罢”

李桔子摇头而叹——“晚了！大坝已经撑不住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上传来了妖族的欢呼声。

只见那段被他们泡了几日、狠狠撞了许久的堤坝，终于耗尽了自己最后的强度。

此刻正像是被抽走了筋骨的长蛇一样，从中间缓缓的垮塌下来。露出了两丈多宽的缺口，将身后的原野与村镇毫无遮挡的露了出来。

欢呼声越来越响，神龙令却引而不发。

洪水在缺口处如墙而立，浪花越积越高、水势越积越厚。像是等待着号角的重骑，下一刻就要将前方的世界踏个粉碎。

白露曦衣带烈烈，独自悬浮于空中。

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默念着太白湖啊太白湖！天下至美之水、应有尽有之地，我们这些游子祭奠你来啦。

她努力不让自己去看缺口后面的那座老屋，尽力的安慰着自己，心想他身上有自己的妖力，应当不会有事。

于是手臂挥落，神龙令前指。大江一涌而出，水势若龙若马，整个世界都被奔腾的水声所填满。

然而江水马上就发出了更大的轰鸣声，水势在前方十余米处顿挫。浪花一卷半天高，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有人在缺口处放声大喊，似狂笑、似怒吼、又似观敌骂阵。

两条铁链深深的扎进缺口两侧的堤坝地基之中，也不知在那里已经埋了多少年。

两条铁链的中间，紧紧的拴着一口乌黑油亮的棺材。

棺材没了盖子，像一艘小船一样飘在水面上。

无论是棺材还是铁链，上面都贴了许许多多杏黄色的符篆。

那些符篆被江水一泡放出道道红光，向下直直的扎入大地。像一道篱笆一样，将洪水猛兽困在了江中。

胡老三赤着上身，单手握着鱼叉，光脚踩在棺材板上，随波载浮载沉。

江风把他一头白发吹成了乱线团，却吹不动他的身躯分毫。

“快跑、快跑，你们这些孙子，连他妈逃命都不会啊！”

胡老三心急如焚，他不必回头也能知道身后的人类正乱成一团。

此刻要是洪水一冲而过，只怕垸子里的乡亲十不存一。

于是他抬起头来，断绝七情与六欲，把眼睛闭上不敢看白露曦的脸。

扯着一副破锣嗓子，冲着天空中发呆的她，说出他这一生最昧良心的一句话。

“妖女白露曦、你你你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