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城外，像胡老三一样，有人在感叹此身常不由己。

\"你首先得是一个首领，然后才是你自己。\"

在镇江楼的一处密室中，一只老猫坐在桌子上，残存的几根胡须一抖一抖的，慢慢悠悠的跟萧悟空说着。

太阳光穿过他的毛发，给他染出了一个蓬松的轮廓，却将毛发下面的身躯衬的更加瘦小。

看上去，他弱不禁风，然而几百年来，没人敢小觑这只又瘦又老的猫。

作为太白湖一脉的长者与智囊，猫叔跟箫神君也算得上半君臣半老友，当年还当过萧悟空的授业恩师，与四神将相比他的地位又崇高了很多。

萧悟空可以在内心深处把四神将当作部下，却不敢对猫叔有丝毫无礼。

更何况眼前这只老猫，与他记忆中的那只相比，虽然眼中睿智的神采不减分毫，但整个身躯却足足缩了一圈。

枯黄的毛发中透出大片的白来，字句之间总能听到他微微的气喘声，龙钟老态尽显，岁月正毫不留情的将他推向生命的终点。

猫叔的老迈实在是让萧悟空心里有些酸涩，因此，虽然对这些老生常谈颇不以为然，但他还是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把属于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为政者无私德也好，冷酷无情也好，对于一个领袖而言其实都是褒义词。

你需要记住，作为一个决策者，判断自己行为的标准只有利益。

当你把个人情感掺杂进去的时候，就没办法保证你的决策能为这个群体带来最大的利益，长此以往则人心尽失。

即便你心里有波涛万丈，也要把它深深的藏起来，因为在其他人看来，你的愤怒就是太白湖的愤怒，你的胆怯就是太白湖的胆怯，你的冲动就是太白湖的冲动。

然而眼下的太白湖不需要这些，我们需要的是力量和利益，在这一点上，你应该学一学冯习宦......\"

听到这个名字，萧悟空愤然抬头，大声抱怨道——

\"猫叔，我保证以后不去找他们生事，您能不能不提那对儿狗男女?我萧悟空大好男儿，拿得起放得下，从此将它们抛在脑后便是。\"

\"其实余家小姐并不像你想的那般无情！\"猫叔微笑起来——

\"我也是过来人，当年你和余小姐在一起的时候，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她对你如果是虚与委蛇，须骗不过我这双眼睛?

至于后来么......你也不要怪她，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天劫悬而不发，太白湖危如累卵，长江上下怕被牵连的何止湘江一家。

不少歃血为盟的朋友都背我们而去，他父亲将她许配给冯习宦，未尝没有让女儿避祸的意思。

我听湘江中的一位朋友说，她嫁过去后足足有二百年都不曾与冯习宦圆房，其中只怕不乏对你的一番心意......\"

萧悟空闻言一怔，随后却又愤然道——

\"你看看她眼下又是如何对我的，哪还有半点往日的情份在。要不是曾叔出手，只怕我昨天就要残废\"

\"前男友堵着家门口骂街，这种事谁能忍？如果我是冯习宦和余安沁，你昨天想求一个残废都是奢望。\"

猫叔心知刚才自己的一番话他半点都没听进去，心中暗自失望，叹了口气道——

\"此一时彼一时啊，她跟你再怎么好，可眼下她却是湘江的主母，是湘沅二水联盟的纽带，更是冯习宦有名有实的妻子。

你想让她如何对你?抛下一切重投你的怀抱?悟空啊，过度意淫是会伤身的啊，余安沁的所作所为才像一个头领啊.....\"

萧悟空轻轻哼了一声低头不语，猫叔见他如此，心知他死活转不过这个弯来，心中也自愁苦，沉吟片刻后又道。

\"悟空，你看昔日神君处事之时，如泰山北斗一般持重，等闲不置一词，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自我等以下的万千兄弟办事之时，无一不是凛凛惕惕，绝不敢有半点怠慢与违抗。这就是......\"

\"还提我母亲做什么?\"

萧悟空心中一痛，伸手止住了他的后半句,头颅深深的低了下去——

\"她那么大的本事，到最后还不是死了?\"

\"其实......其实没人看见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猫叔缓缓的说了一句，让萧悟空差点跳起来。

\"猫叔，您什么意思？\"萧悟空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红潮，急切的追问着。

\"虽然我没什么直接的证据，但是我总觉得以神君的道行，即便死在天劫之下，也不应该尸骨无存。\"

老猫无视着萧悟空的激动，笃定的说着自己的想法

\"那一晚，雷电落的像雨滴一样稠密，只有在雷电的缝隙间才能看到一丝青黑色的天空。

当最后一波雷劫来临时，天地间几乎被雷光所填满，所有人双目难睁。

没人知道在神君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我更相信她是被镇压了起来。\"

几乎是一瞬间，萧悟空的斗志便被点燃，眼睛中的火苗随着希望升腾不已。

而此时，在大坝之下，胡老三还在冒着细雨前行。

一直到他走回自家老屋，两只脚踏进了门槛里头，心头上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才骤然消失。

他松了一口气，心道露曦果然还是那么的要面子。她当初说不再进这个屋子，竟然是连神识都不愿意再进来。

肘子还是有些凉了，猪皮不像刚出锅时的那般软糯，猪油也在上面凝成了奶冻般的颜色。

不过胡老三不在意，他向来喜欢吃点油腻的，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肥肉片子在他看来就跟大豆腐似的，就着酒能吃二斤。

他坐在棺材板上，心里一点点的踏实下来。

手攥着肘子中间的大骨头，张嘴撕了小孩巴掌大的一块下来。嚼了两下便胡乱咽下肚去，快活的哼哼出来，打心眼里觉得小店女人的手艺越来越地道了。

酒被他揣在怀里，这会儿差不多已经捂热，取出来一口一个，堪堪够把一个肘子送下肚。

“这就叫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多美。”

胡老三在小黑屋里自己个乐呵着，把油糊糊的手往棺材帮儿上蹭了两蹭。心说老伙计你也来两口吧，只当是给你上最后一遍漆了。

正午时分，黄七伢子终于把方弃和半夏给找来了。

两个人以为老恶霸是要报答他们两个的送药之恩。因此是欢天喜地的过来，却是铁青着两张脸走的。

再晚些时候，派人在速八蹲守多时的黄七把毛晓寒和乐正绫也拉了过来。

与前两人不同，毛晓寒来的时候就铁青着脸，走的时候……铁青的更厉害了。

胡老三跟他们四个的沟通并不成功，当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是总归有些失望。

对于方弃和半夏，他原本就没有抱太大的指望。

而两人的答复也同样证明了政府这种东西你越是对它抱以期望，它就越会让你失望。

“我们之前见过您夫人，也大概知道她要干些什么。”方弃面露难色的跟胡老三说道——

“甚至我们还联系了当地的同事，所以阴司的官员们并不是不知道洪家垸将会发生什么事。只是您要明白，有时候上头需要通盘考虑……”

“我明白！”胡老三无奈的点点头——

“一般当上头说要通盘考虑的时候，基本上代表着我们的需求不会被考虑。

可是方政府您可要搞清楚，这不是三五个人的生死，这是成千上万的人。”

\"跟天下的人口总数比起来，成千上万其实是个很渺小的数字！\"方弃也很无奈——

\"不瞒您说，前一阵子有人要在京师玩一场更大的。上头也没管，至少是没直接插手，最后还是人类自己搞定的。\"

\"合着这老天爷求也是白求啊！\"

老三气愤愤拍着棺材道——

\"亏着我们这两年修完了老郎神庙又修八仙姑的庙，还重塑了癞痢大仙和疯魔祖师的金身。

这些个神神儿猪头蜡供没少受用，到了没一个管用的！\"

方弃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笑道——

\"就您拜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野神仙，连天庭颁发的执照都没有，基本上都是非法显灵，每年三一五我们都会曝光一批整顿一批。

而且他们十有八九本身就是妖怪，就算不是，这种事儿求到他们头上也不敢管啊。信不信人家分分钟还你双倍的猪头腊供。\"

\"还真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啊！\"胡老三大喊起来——

\"我也豁出去了，您在朋友圈里散散，谁能帮我们把这档子事儿平了，他想要多大个庙吧?少林寺那么大够不够?\"

“您不用乱求，这种事只有天上那些大人物能搞定。不过对于他们而言，人族是他们的子民，妖族同样也是。

两个孩子打生打死，做大人的一掺和准得落埋怨，所以他们真的不好贸然插手进来。”

方弃苦笑道——

“就像上次一样，您把跑到这儿来抗议的学生和村民打了一个落花流水。人间的官员真的不知道么？装聋作哑罢了。”

\"更何况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个世界有它自己运行的规律，所有的恩怨相报和生死轮回。在你看来是天大的事，在上天看来其实只是过往岁月中发生过无数次的事儿，根本就没有干预的必要。

况且即便上天要干预，又该如何干预呢？人族与长江水族之间仇怨日深，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似这样的深仇，要么一方灭了另一方，要么拖下去，让时间来消弭仇恨。

胡三爷，您觉得这两种办法那种适合眼下的情形？”

一番话把胡老三也说得无言以对，半天后哀叹一声，从棺材里头摸出了那粒延寿丹抛还给了方弃，悻悻的道——

“还说自己不是黑白无常，明明就是勾命来的，这粒丹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临终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