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陈言之再次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但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也说不出什么理直气壮的话来，出门的时候，看了眼楼梯间的方向，便转身追上妻子，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

池瑶嘴角含笑，眼眸里却十分冷淡。

阿纪看出来她在想什么。

是嘲讽！

明明是自己欠的人情，为什么孩子受了委屈却不能追究？

这个问题阿纪也想过，后来总结为：当年他还太小，不懂什么是恨，所以，很快就忘记了被害受伤的愤怒。

他温声道：“爸妈在一起不容易，总归不想让外人影响了夫妻感情。”

池瑶抬眸看着他：“那你呢？受了伤，受了委屈，小命还不如父亲欠的人情重要，不难过吗？”

阿纪愣怔住。

从前的“总结”一下子被她击碎，心底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让林雪莉出血了！

当年因为爸爸，他才硬生生吃下的这亏，她必然是要在爸爸也在的场合动手报复，也叫他心里难受一回。

——你不敢、你有无奈，你继续当圣人，我的人我来护着！

这一刻，阿纪眼眶热热地发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沉默了须臾，微微一笑。

没说话。

池瑶皱眉：“我不喜欢你当圣人，我会怀疑你以后会不会为了自己让我受委屈。”

阿纪低头亲吻她的嘴角：“不会。如果真当圣人，这会儿我就该说‘那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懂’，然后再指责你‘不该随便伤害别人’了。”

顿了顿。

他又继续道：“妈妈未婚生下我、带大我，不容易，我得懂事听话，才能让她不那么辛苦。受了委屈、受了伤，我难过，我也愤怒，可我的想法不重要，因为他们大人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无可奈何。”

“久而久之，再伤心、再难过，也懒得计较了。”

池瑶不喜欢他说的这些话，让她有种想发怒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的感觉，十分憋屈！

“以后跟我一起，受了委屈不用忍耐，我的无可奈何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委屈自己替我分担。”

“替你分担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那以后要是我们也有了孩子呢？你也要勉强他、无视她的感情，把自己的无奈强加给孩子吗？”

阿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眼睛里微微有些湿凉。

池瑶看着心里酸酸的。

亲吻他的眼角：“其实心里还是不高兴的，对不对？”

阿纪埋首在她颈窝里。

人人都说陈家儿子懂事又优秀，又说羡慕父母有他这样好的儿子，那些人，个个情绪饱满，却从来没有人来问问他，是不是难过，是不是委屈，是不是真的不恨。

偏偏情感匮乏的池瑶，却能看到他的伤心。

“姐帮我暴打过她一顿，那天我特别开心，所以小时候我总爱跟着她。跟着她，就不会受委屈，即便受了委屈，她也会帮我打回来。”

池瑶也见识过瞿恂初的脾气。

比起自己总在阴暗处报复，对方却会当场就还回去！

张扬直接。

绝不给自己憋屈的机会！

“受委屈了直接报复回去，不用忍让，也不用担心给我添麻烦，我不怕麻烦。看到你高兴，我也高兴。”

阿纪抬起头看着她，庆幸又温柔：“好，我记着了！”

门外。

来催阿纪和池瑶的容栩听到了里面的对话，方才和丈夫亲昵带来的温存笑容瞬间凝滞。

儿子从来不质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他受了委屈没有人来道歉，为什么没有人得到惩罚，她觉得是儿子懂事也天真，懂得体谅的之余，也不会记仇。

谭茉莉母女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之后，她们也极力补偿他经受的伤害，却原来也从没抚平他心底的委屈。他只是把那些委屈藏在了心底，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父母心里是不重要的！

是啊！

明明是爸爸欠的人情，又不是妈妈也欠了，为什么妈妈不可以去替他讨回来？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是觉得对方到底还只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不好动手，因为知道丈夫欠她们母女一个人情，真要追究了，会让谭茉莉有借口说陈言之没良心、冷血，所以她忍了，不想被别有用心的外人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感情，理所当然地也替儿子决定了“不计较”。

可，凭什么呢？

她忘了，纵然当时儿子年纪再小，终究已经懂事，甚至因为从小没有父亲而心思更为敏感，被人那样伤害，他怎么会不恨？不难过？不失望？

后来，在她们夫妻骄傲有一个懂事又优秀的儿子的时候，其实她们，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

温柔、孝顺，只不过就是因为他“懂事”而已！

……

订婚宴很热闹。

中间的小插曲也并没有影响到两位主角的心情。

阿纪如愿宣示了主权，把他和池瑶已经领证的事告诉了大家。

得到了一波祝福。

送走宾客之后，容栩过来问阿纪：“晚上回家吗？”

阿纪点头，笑容如同清风一般：“不住酒店了，她不习惯。”又转头问池瑶，“家里沐浴露要没有了，还是买薰衣草香味的吗？”

容栩一愣。

意识到，他理解里的“家”，是他现在的住处，而不是他长大的地方。

池瑶有些累，随口应了一句“你决定”：“可以走了吗？”

阿纪温柔地揽着她的细腰，笑着点头：“可以走了。”

跟父母打了招呼，就带着池瑶先走了。

容栩看着孩子们离开，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儿。

陈言之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失笑道：“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去建立自己的家。又不是回来了，怎么还伤心上了。”

“不！”容栩摇头，泪眼滚落，“言之，我们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阿纪。”

陈言之看妻子哭，心急道：“怎么了？”

容栩看着他。

酒店门前的灯光冷白、明亮，把人的脸照得格外清晰，虽然丈夫看上去还是那么的俊美儒雅，可他眼角还是生出了深深的痕迹。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结婚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她们非常相爱，拥有出色的事业和一双优秀的儿女，是别人羡慕的对象！

却在今天突然发现，其实她是失败的！

她没有保护好被她带来世上的孩子，甚至都没有真的理解过他的想法。

“听到谭念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我觉得痛快，终于有人让那个坏种遭报应了。”

她追问，“那你呢，你当时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