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猛地咬紧下唇。

他本不记得了。

但这些天的梦，让他清楚记得。

那年棠儿十二岁，刚失去娘亲四年。

恰好苏慕瑶的生日，与棠儿相差两天。

他们兄弟三人，精心给苏慕瑶举办了生日宴，还准备了礼物。

却不想，宴会结束，看到苏慕瑶眼眶红红地跑回院中。

他们连忙追过去，心疼地问她怎么了。

苏慕瑶红着眼说今天一天都没见到棠儿，是不是棠儿生她气了，不愿给她过生日。

他们三兄弟一听，顿时满心怒火。

他将精心准备的白玉镶金发簪送给苏慕瑶，陪着哄着苏慕瑶睡下。

之后，怒气冲冲去棠儿房中。

没找到人，是苏慕瑶的丫鬟说在梅园看到苏若棠。

他满眼怒气直奔梅园。

看着站在梅树下举着杯子接露珠的棠儿，他气恼地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杯子，怒斥道：“你不知道今天是瑶儿生日吗？”

“你竟敢不去她的生日宴会？你知不知道她以为你不喜欢她，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清楚记得，那时棠儿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纸，眼神复杂。

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并未说话，只是呆呆看向砸碎在地上的杯子。

她缓缓蹲下，伸出瘦弱，旧伤新伤不断的手，捡起破碎的杯子。

回忆到此，苏若棠清冷淡漠的声音传来，“苏逸，因为你喜梅树露水泡的茶，她便在梅园为你采了一夜梅树上的露珠。”

“只为你第二天睁开眼就能喝道甘甜的茶。”

苏若棠静静看着苏逸，平静的声音好似说的不是自己，“她全身关节被冻伤，高烧不退收集了半夜的露珠，被你一巴掌打翻。”

“你看不到她惨白的脸色，气愤地责骂了她一顿。”

“在你转身离开时，她只问了一句，过两天她的生日，能送她一支海棠花木簪吗？”

“可你呢？你说了什么？”

苏逸面色骤然惨白，身子一个踉跄。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棠儿，我......”

苏绍看着苏逸惨白的脸色，一头雾水，“苏若棠，你在说什么？什么她不她的？她是谁？”

苏逸嘴唇动了动，喉咙似有异物堵着，哽得生疼。

他艰难地吐出一句：“她是棠儿。”

那个在梦中被他们害得凄惨死去的棠儿。

苏绍有些不能理解：“那苏若棠为什么不说我，而说她？她想表达什么？”

苏逸闭了闭眼，眉眼间皆是苦涩。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苏绍解释那个梦。

那个......棠儿也做过的梦。

苏若棠盯着苏绍：“苏绍，你想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吗？”

苏绍下意识看向苏若棠。

苏若棠唇瓣溢出低低笑音。

她的笑声逐渐变大，看着苏绍，笑意不达眼底，“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是她。”

“她已经死了！”

“被你们害死了！”

这三句话，苏绍并不能理解。

他心间突然好似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极为难受。

他眼中满是疑惑。

苏若棠定定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她十八岁就死了，现在的我，不是她。”

苏绍愈加疑惑。

不等他说话，苏逸身子骤然一个踉跄，唇角溢出血迹。

夏岚连忙扶住他，惊呼一声，“大师兄！”

苏绍被夏岚的惊呼唤回神智，下意识扶住苏逸。

他能明显感觉到，苏逸的身子，一寸一寸变得僵硬。

“她掏心掏肺对你们，换来了什么？”

“换来你们的厌恶，你们的打骂！”

“她的手骨被打断过，她的十指被划伤过，伤口深可见骨，她高烧昏迷三天三夜，她疼得喊你们的名字，可你们呢？”

“你们觉得她装病博取同情，反而更加无情责骂她。”

“苏慕瑶自己贪玩看雪，染了风寒，你们给她请了最好的大夫，而她被你们罚跪在雪地中，一天一夜！”

“理由是她没照顾好姐姐，害姐姐生病，她差点因此丧命！”

“我倒是希望，她死在那个雪夜，就能少受几年折磨。”

“她到底都想不通，为何疼爱自己的哥哥们，会在娘亲死后，变成这样。”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努力讨好你们，只希望你们能分她一点点关心。”

“她也曾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宝贝，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她哭过，可得到的是什么？”

“是你们的责骂，是被关在柴房，是连续三天没得喝一口水，吃一颗米！”

“她哭闹，你们骂她不懂事，她便不敢哭，想做个懂事的孩子。”

“她以为，这样你们就会像之前一样关心她。”

“可是，她用了十年时间，她都没等到你们哪怕一丝一毫的关心。”

“她累到睡觉都觉得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娘走后，你们都变了。”

“苏逸，苏绍，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她真的会疼啊！”

说这些话时，苏若棠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若非知道她口中的‘她’就是指自己，没人相信她陈述的这些，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慕辰心头一颤，呆呆看着她。

眼前明艳漂亮的少女，明明在笑着。

可那神色中的悲伤，让人心碎。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苏逸，你得不到她的原谅，永远也得不到。”

“其实，你们不把她当妹妹，我也能理解。”

“毕竟，你们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苏逸摇着头，嗓音沙哑破碎不成调，“不......不是的......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永远的妹妹......”

他眼中的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滚落面颊，落地泥土中，晕染开深色。

“苏逸，我有哥哥了。”

“而她，不需要哥哥了。”

苏若棠轻飘的话音落下，再没看苏逸和苏绍。

她侧眸看着慕辰，弯了弯眉眼，明澈的眼眸中，沾染上笑意，“哥，我们进去吧。”

慕辰点点头，心疼地开口，“妹妹，以后哥哥护着你！”

少年的眼眸，明亮清澈。

眼底，满是认真坚定。

苏若棠怔了怔，眼底缓缓蔓延开笑意。

这一刻，她真心接受了这送上门的便宜哥哥，“好。”

苏逸胸口传来爆炸般的疼。

他呆呆看着苏若棠和慕辰进入三皇子府。

许久之后，他不再流泪。

他推开夏岚和苏绍的搀扶，一步一步，茫然向前走。

脚下忽地不知踩到什么，跌在地上。

手中的檀木盒掉落，里面雕工粗糙的木簪，滚落在地，沾染了泥土。

他爬起来，要去捡发簪。

可是好像因为太着急，再度跌倒在地，嘴角溢出的鲜红愈多，在地上砸落成朵朵深色的花。

他似感觉不到般，朝着木簪掉落的地方爬去。

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染着泥土和血液。

在触碰到木簪的那一刻，他猛地用力攥紧。

好似得到自己喜爱玩具的小孩子一般，一把将木簪紧紧抓着按在胸口。

嘴角，也扬起一抹温暖的笑。

可笑着笑着，眼泪再度滑下。

夏岚和苏绍担忧地蹲在他身边，二人伸手想去扶他。

但看着苏逸面上诡异的笑，心头骤惊。

苏绍着急慌乱地唤了声：“大哥......”

苏逸呆呆抬眼，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嘴唇动了动，吐出轻飘到极致的破碎音节，“我没有妹妹了......”

伴随着低弱几不可闻的尾音落下，他缓缓闭上眼。

唯有按在心口的那只手，依旧紧紧抓着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