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山上。

不聪盘膝坐在巨石上，饮尽最后一杯茶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古籍中常有“登高望远”一说，东海剑圣裴旻也曾作出“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感叹，而站在这座高有百丈余的太玄山顶，亦可俯瞰整个凉州酒泉郡。

云雾笼罩在身边，水雾扑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山风自地面席卷而上，吹动的蓝衣道袍猎猎作响。

“起风了。”不聪轻声说道。

山下大宗师与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千百里你追我赶，不聪尽数瞧在眼中，心底不由得钦佩大宗师行事的滴水不漏。

同为上五境修士，不聪虽然无论境界修为还是战力手段，都要相差韩恩一筹。但杀一个不过第六境神罚的鬼门邪修，实在太过容易，转手之间便可随意取其性命，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不聪心里明白，韩恩之所以愿意耽搁这么久的时间，可并非基于“猫捉耗子”的恶趣味，实则是为那个陈念久在铺路。

他要摸清玄冥宗之人的路数，知晓他们的手段到底在什么层次，杀人招式又是如何的，只有等到这些都拎得清了，他才能放心带着陈念久，杀入蜀郡之地。

而当那个鬼门邪修一身真气即将耗损八成，心魄几乎崩殂殆尽之时，大宗师刻意放开一线，换陈念久接下他的一招，就更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良苦用心了。

不聪两手抬起敷在脸上，轻轻抹了一把脸，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对这位韩恩先生，打心眼里佩服。

不聪忽然转过身来，望向百步外的无名道宫，屋檐下正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两手托着腮帮子，大眼睛扑哧扑哧眨着。

这小道童是大憨仙师定居太玄山后收的一个不记名弟子，按理来说，应该与不聪以师兄弟相称。

但不聪的那位师尊，乃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位圣人，大憨仙师虽然与其同出一脉，且辈分相当，但说到底，两者间年纪摆在那，差了上千岁来着。

所以大憨仙师若要收徒，这其中的规矩可就颇为繁琐了。老人家最怕麻烦，所以干脆让这小道童称自己为太师叔，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不聪的师侄了。

瞧见不聪抬手召唤自己，小道童连忙起身小跑过来，兴高采烈道：“师叔，弄啥嘞？”

“不弄啥。”不聪跳下巨石，在小道童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道，“转告你太师叔，就说我不等他睡醒了。”

“要得。”小道童乖巧地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师叔要走？”

不聪点头道：“已经呆了好一段时日，眼下事情都已做完，是该离开了。”

小道童脸色发苦，拉着他袖子急道：“师叔师叔，再多呆两天嘛，要不然您一走，往后在这山上就没人陪我玩儿了。”

不聪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听话。”

“……好嘛。”晓得师叔是打定了注意，小道童没法子，只能苦兮兮地点头。

不聪突然说道，“不久之后，会有个女子搬进山上来居住，有她与你作伴的话，可能就不那么无聊了。”

“谁啊谁啊？”小道童眼前一亮。

“是你小师叔的姑姑。”不聪两手扶住小道童的脑袋，不让他摇头换脑，笑道，“往后她居住在这山中，你要好好侍奉着，就像对你太师叔一样，可不能怠慢了。”

“小师叔？”小道童一怔，有些不确定道，“您不就是我的小师叔嘛？”

“往后就不是了。”不聪摸着他的脑袋，轻声道，“等他日后去了南（hǎi）海，小师叔就不再是山上的老幺了，你要称我为‘六师叔’。”

“六师叔？”小道童瞪大眼睛，有些犯迷糊。

“嗯。”不聪咧嘴一笑，“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

……

随手杀了一个玄冥宗的鬼门邪修，正如不聪所想，并非什么麻烦事。

韩恩随手一拂，落魄山中林间簌簌，鬼门邪修碎成齑粉的身体以及那颗头颅，便随之烟消云散。

韩恩朝前跨出一步，等到再出现时，已是身在那条无人巷弄前了。

看见陈念久一手扶住墙壁勉强站立，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韩恩想要上前扶他一把，陈念久笑道：“只是气息有些不稳，休息了这片刻，已经不妨事了。”

韩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终归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轻声道，“那就随我回去吧。”

他走在前面，陈念久落下半肩距离，跟在身后。

一路上，韩恩能察觉得到，身边的这个孩子对他仍旧抱有一丝疏远与戒备，这让大宗师的心底，难免有些落寞。但他也明白，十六年来发生的一切一切，已经让这孩子很难去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个人了。

不过这样也好。

韩恩心底沉默想着。

但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解释道，“放任那人对你出手一次，其实……”

陈念久咧嘴一笑，轻声道，“我明白。”

“嗯，那就好。”韩恩点了点头。

也不知为何，与这孩子说话，他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起来。

二人一路走着，又是许久的沉默，陈念久突然出声问道：“韩先生，那个人……是玄冥宗的？”

“不错。”韩恩点了点头。

昨夜的交谈，他已领略到这孩子的智慧，如今能猜到这些，并不奇怪。

“您杀了他？”陈念久问道。

“是。”韩恩不置可否。

“为何不留他一命，若是……”

“不用担心。”韩恩笑道，“就算他死了，玄冥宗的藏身之地，老夫依旧能够找的出来。”

“……这便好。”陈念久松了口气。

韩恩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深邃而幽远，似乎是在看眼前之人，又好像是要从他的身上，追思那逝去之人。

许久后，韩恩抬起手臂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认真说道：“孩子，你娘的仇，无论是死去一个萧绰，还是一个陈九渊，从来都不是结束。放心吧，那一天不会太远，咱们爷俩儿，总会把这桩桩件件，全都算清楚的。”

陈念久身体瞬间僵硬。

半晌，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