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此前老龙城老槐树下遇见的那位说书先生。

陈念久对他记忆颇深，不曾想今日在这里，竟又遇上了。

不过今日的说书先生，依旧如那时一般未曾说书，还是干起了算命的营生。

而在这说书先生的身后，那个生性柔弱、似乎有些怕生的跛脚孙女，两手正捧着一只缺半角瓷碗蹲在地上，像是受惊小鹿一样，紧张兮兮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来一来看一看啊，祖传基业，正宗算命。算不准不要钱，算得准随缘给啊……或三五文、或七八文，吃不了亏，上不着当，童叟无欺，绝对公道，快来快来……”

听着说书先生的卖力吆喝声，陈念久觉得有趣，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上前，而是转了个身，朝着几步外的一个肉囊摊子走去。

此前带着姬霓裳出府，虽然在一个摊铺上要了几碗面片儿汤，但当时光顾着说话，并未吃多少，眼下闻着市井中的食物香气，不免腹中有些饥饿。

摸摸怀中的钱袋子，除了几块碎银子外，就只剩下三颗铜板了。

陈念久瞥了一眼摊子旁那块写着价格的小木牌，顿时松了口气，递上前去，道：“给我半个肉囊。”

北凉四州之地，大多民风淳朴，许多早点吃食，兴许味道算不得好，但胜在量大管饱。

就比如这家肉囊铺子，一只笼屉中就只装着一个，却足有三个手掌一般大小。馅儿是碧绿野菜，外加一些伶仃肉糜，十分抵饿，哪怕是成年人，一只也足够吃饱了。

而这么大的一只肉囊，却仅要五文钱。

摊主是个中年汉子，正在和面，看着陈念久递过来的铜板，憨厚地笑了一声，熟练揭开笼屉搁在面板上，拾起菜刀横切了一刀，而后拿起一张油纸包起。

陈念久一手将钱递过去，另一只手接过肉囊，嗅着扑鼻而来的香气，张嘴咬下一口。

撇头去看，这时说书先生的算命摊子，终于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那是个满头银发的花甲老人，在桌案对面坐下后，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陈念久修为自跨入第三境墟宫之后，自然耳聪目明，不用刻意去听，也能听个十之七八。

大抵就是这老人自己有个儿子，年近四旬，却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至今连个婆娘都没寻到，而且连自己用来安度晚年的银钱，都快给挥霍一空了。老人家心中难过，所以想要问问那说书先生，可有无办法解救。

“老哥儿抽只签吧。”

说书先生耐心听完后，故作高深的抬起手捻动下颌一缕胡须，平静说道。

“好吧。”

老人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大概也没报什么希望，只是聊胜于无地想要跟人诉说这些糟心事罢了。

拿起桌边的签筒摇晃了几下，很快，一只竹签跳到桌面。老人放下签筒，正要拾起去看，却被说书先生抢先一步拿到。

“哎呀，上上签啊。”说书先生夸张地说了一句。

“怎么？”老人原本有些萎靡不振的眼睛，突然亮了稍许。

说书先生笑着将竹签上写着字的那一面平放在桌上，笑道：“老哥儿，你这儿子命中带有贵气啊，虽然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但是未来可期啊。”

“嗯？这话从何说起？”老人有些半信半疑，但是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不自信道，“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说书先生一脸的郑重其事，两根手指点着竹签说道，“这签上写着，‘束身修德，自无骞难之虞。幸有贤郎成鼎业，晚来享福度余年，寿及古稀’……老哥儿，这是说你的儿子，日后定然能够打下一份不俗家业，让你安度晚年呐。嗯，看老哥如今差不多六旬年纪，多活个十年肯定是没问题的，届时膝下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这可是天大的福分，不是上上签还能是什么？”

“你……你没有诓骗小老儿吧。”老人瞪大眼睛，连连摇头，可是眼中却满是希冀。

“呵，好端端的骗你做什么。”说书先生哈哈笑道，“老哥，这算命之说，可并非信口开河，讲究的是‘一命二运三风水’，所有东西都是命中带来的……我观老哥儿印堂之间一点红润之色，此红非血色之光，实为一等一的好命数。嗯……‘环环财源如水，洋洋家计如春’，贵不可言呐。”

洋洋洒洒一番言语，说得老人眉开眼笑，喜不自胜。片刻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从怀中摸出一把铜板，少说也有十余枚，连连称谢后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而说书先生，同样得意，大袖一拂，一股脑儿将银钱收入袖中，对着身后得意笑道，“孙女儿，这第一笔生意做成，咱们今日的饭钱有着落了。”

身后蹲在地上的跛脚孙女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咧嘴笑了起来。

“呵，看先生这一手偷天换日的功夫，用得当真出神入化啊。”便在这时，一道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那是。”

说书先生下意识回了一句，面色却突然一变，猛地回头，瞧见来人模样，更是大惊失色，“是你！”

话音落下，说书先生几乎想要抱头鼠窜，连忙站起身，想要搬起桌子逃离这里。

而他身后的孙女，却怔在了原地。

这位公子，不是那个……

“呵，上门的生意不要，先生这是准备拒客于外了？”陈念久伸手按住桌子，缓缓下压，登时四条桌腿就像是扎根在地上一般，任凭说书先生如何用力，都搬不起来，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陈公子说笑了。”说书先生终于放弃，勉强笑道，却简直比哭还难看。

陈念久挪开手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笑道，“看起来，先生似乎知晓我的身份了？”

说书先生僵硬地点了点头，赔笑道，“早就该看出来的。哦，对了，当日那块玉佩，老夫仍旧收着呢，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还给公子，今日碰巧遇上了您，该物归原主了。”

说话间，他手脚慌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碎布，层层揭开后，露出一块通体雪白的玉佩。

这是当日老龙城里，陈念久给他的算命钱。

此玉非比寻常，乃是北地天山上的雪晶玉，价值连城，说书先生虽然眼热不已，但自觉无福消受。所以这些时日以来，犹豫了许多次，始终不敢拿去当铺抵换，

说书先生有些恋恋不舍地将玉佩推到陈念久面前，近乎哀求道，“陈公子，玉佩已经还给您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老夫吧。”

“拿着吧。”陈念久笑道，“当日就已说过，若是算得准，这玉便算是酬谢了。”

“不不不。”说书先生连忙摆手，“老夫可什么都没算出。”

“那你为何怕我？”

“公子说的哪里话。”说书先生欲哭无泪。

关于老龙城中那场算命，其最终的结果，到底算出了什么，说书先生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在那日过后，他的脑海之中却清晰地记住了九个字：天命不可测，谁测谁死。

这是让说书先生最为忌惮的地方，只想着自此往后，一定要躲离此人远远地。

因为早年间曾有位太清宫中的仙人，怜他年迈苦无生计，于是传授了几手算命功夫，并在那时交代过：“若是有朝一日，你遇上一个‘命不可测’之人，则此人必与我道门有缘，你当好生应对，切莫惹恼了他。否则，我定不饶你。”

那位仙人，很久之后说书先生才知道，他是太清宫掌教，被世人尊称为“姚师”的一代圣人，姚希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