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灵山大雷音寺，门中之人共有十二大字辈。”

韩恩虽然不清楚陈念久为何突然问出这些，但还是如实道，“这十二字辈中，‘渡、太、空、了’，乃是佛主当年建立大雷音寺之时便早早定下的。至于其后的‘真、定、性、海、颖、悟、圆、觉’八字，当算是二代、三代……佛主的徒子徒孙了。”

“但在三年前，大雷音寺里出了一个最为特殊的小和尚，生来便不在十二字辈当中。说来，他年纪倒是与你相仿，如今也不过只有十六岁，但其辈分却是极高，连灵山三渡、太阿僧、空寂、了结这等绝顶高手，都只与其辈分相当？”

“当然，不止是佛门中人，便是我中原‘一宫二殿三宗四门’，此十方宗门之首的太清宫内许多老道士，也皆都与他平辈。

甚至放眼整个天下，修行五脉中，也不过唯有寥寥无几的数人，方才能够让他以师叔、师伯相称。刚好，其中一位，便是那不聪的师尊，太清宫掌教姚师。”

陈念久面色瞬间万变，握住紫竹的右手下意识用了几分力道。

“传闻此人，并非生来佛子，只因十六年前家道中落，父母身死之时，将他放置于一个圆木盆中，随江水漂流，后被佛门方丈渡难大师捡到，遂取了个俗名‘江流儿’。”

韩恩道：“十年过去，这江流儿慢慢长大，因为甚是聪慧，按理该入佛门字辈。”

“然而就在那一日，当渡难大师准备为其剃度之时，骤然天生异象，竟有十二朵璀璨莲花从天而降，那莲花之上，皆有一尊尊虚无所化的佛陀，满身沐浴金光，让人置身其中，只感如身在佛国一般，世人皆称那一日为‘万佛朝宗’。

不止如此，雷音寺佛顶宫中，那一尊高十五丈的巨大金佛，竟目中生泪，拈花佛指缓缓而下，抚摸在那江流儿头顶，自行为其剃度。”

韩恩沉吟片刻后，接着说道，“听闻那一日，渡难大师眼见如此异象，心中顿悟，对前来观礼的众人说了一句，‘我无资格为其剃度，也无资格为其师’，而后对那江流儿言，‘自此往后，贫僧代师收徒，你不为我徒，我不为你师，你称贫僧师兄，贫僧道你师弟，佛门十二字辈，皆不予你，你便法号如尘’。”

韩恩轻声一叹，道：“此事在十年前便已传遍西域诸国，且因为甚是离奇，故而中原十方宗门，倒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佛门中人久不入中原，两方脱节时深日久，所以反倒没人太过在意了。”

说到这里，韩恩抬起头来，颇有些古怪地看着陈念久，实在想不通他今夜突然问出此事，到底是何缘由。

不过即便心有疑问，韩恩倒也没太在意，只是笑了笑，见后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便就转身离开了。

偌大紫竹院落中，只剩下陈念久一人。

他低头沉思，半晌无言，轻声呢喃道：“如尘，如尘……”

猛然间，脑海之中不由得再次浮现出那梦魇之中，城楼上灵山佛主自行打碎三丈金身、坐化圆寂的画面。

道祖所说的佛主转世之身，难道便是你吗？

……

……

雷音无风，常有雷声起伏，七小鬼八大王造冤魂无数。

灵山有圣，罗汉菩萨佛祖，念慈悲发宏愿施怖畏降魔。

西域的终点，便是这灵山雷音。

雷音寺外方圆九百里，有大荒漠瘴气横生，漫天无水而雾，寂静恐怖非常。

独背后那座灵山，高耸入云，直冲云霄，极是气派。

而这庙寺更是恢弘庄严，有如佛光普世，好似明灯指路。

雷音寺内，诸多大殿、建筑连绵不绝。

东一行，西一行，尽都是蕊宫珠阙；南一带，北一带，看不了宝阁珍楼。

佛顶宫、舍利塔、金刚壁……眼花缭乱，层出不穷。

此时正值晌午时分。

雷音寺一处偏殿前的广场上，一个身着白色纳衣的小和尚，正盘膝坐在荷花池前，两手托住腮帮子，眼神痴呆地盯着面前的一朵荷花去瞧。

如此，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了。

荷花生得极是漂亮，已经完全长开，一片片粉红色的花瓣，朝着四边摊开，中央一朵莲蓬，像是一张长了些许麻子的脸，粉粉嫩嫩，煞是好看。

小和尚看得心生欢喜，顿时傻傻地笑出声来。但旋即不知为何，他又蓦然泪流满面。

在他身后，许多个雷音寺内的大和尚，面面相觑地看着他的背影，皆是心底叹息一声，这如尘师叔，怎得今日又魔怔了？

这些大和尚其实对于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因为三年来，自从小师叔当日在佛顶宫内剃度出家，得了“如尘”二字为法号以后，他便一直这样浑浑噩噩。

欢喜时，大笑时，都来得没有丝毫征兆，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

“唉。”众人再一次叹息一声，谨记方丈的交代，默默退开了。

这个时候，谁都不能打扰这位小师叔。方丈说，小师叔这是在‘拴心猿’，求破执之法，与儒家的“养浩气”，道门的“斩三尸”一样，一旦成功，他日必将会成为圣人。

可众人很是不解，小师叔的执念是什么？破执又是什么？

难道就是他面前的那朵荷花？

这三年来。

小师叔吃饭时在看荷花；喝水时在看荷花；

刮风时，他为荷花挡风；

下雨时，他为荷花遮雨。

每年夏至，荷花盛开，小师叔满心欢喜，走路都带风；

入秋以后，荷花凋谢，小师叔病入膏肓，人事不省。

他们想不通，也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又或许，他们似乎猜到了什么。

因为那日佛顶宫中小师叔出家时，其时并非方丈为他剃度，而是殿内那一尊高十五丈的巨大金佛，突然显圣，拈花佛指缓缓而下，抚摸在小师叔的头顶。

他们亲眼见到，当那三千发丝缓缓而落之时，小师叔泪盈满眶，双手合什颤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曾虑多情损梵行，入世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苍生不负卿。清荷，那一路西行啊，是贫僧给你的嫁妆。”

……

……

“太太师叔，方丈在叫您。”

日影西斜时，一个面容苍老，额头上布满沟壑皱纹的年迈和尚，缓步来到白衣小和尚的面前，低声说道。

他已年近百岁，可却仍要对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眉眼之间犹自带着稚意的小和尚，口称太太师叔。

没法子，太太师叔的辈分实在太高了。

连方丈，都只称他一声小师弟。

老和尚的话音刚刚落下，陷入魔怔之中，又哭又笑的小和尚便回过神，他回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老和尚道：“方丈在叫您。”

“前面一句。”

“太太师叔。”

“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了。”小和尚抬起手指向老和尚的身后，说道，“看到那帮秃头了吗，三日前他们就是这样叫我，后来就在‘思过房’里抄佛经，现在才刚刚出来。你看，现在他们都不敢凑到我面前了。”

“太太师叔，可方丈他……”老和尚有些为难。

“叫我如尘即可。”小和尚道。

“小僧不敢。”老和尚有些惶恐。

“……”

“太太师叔，方丈在叫您，您准备何时过去？”老和尚又重复了一句。

如尘顿时不高兴了：“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师叔，小僧法号‘悟慧’。”老和尚道。

“悟慧？”如尘蹙眉道，“你年近百岁，却憨头憨脑，能悟出什么智慧？看你两眼空空，一团浆糊，不如以后就叫‘悟空’吧。”

老和尚一愣，很快面露激动之色，跪下身扣头道：“谢太太师叔恩赐法号，自今日起，小僧便是‘悟空’了。”

如尘翻着白眼，只觉得分外无趣，“……罢了，难为你也没什么用。师兄在何处？我这便去寻他。”

重得法号“悟空”的老和尚连忙道：“方丈就在佛顶宫。”

如尘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却突然说道：“替我照看好这朵荷花，若是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是。”老和尚连忙点头。

……

……

佛顶宫内。

“如尘，听说你刚才又魔怔了？”渡难大师盘膝坐在蒲团上，听到开门关门声，头也不回道。

他大红袈裟偏袒着右肩，小腹那处位置鼓鼓囊囊，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是。”如尘轻声道。

一进入这座大殿，尤其是见到那尊高达十五丈的金身大佛，如尘便感到有些不舒服。

他低下头，刻意不去看那佛。

“唉。”渡难大师转过身，满脸慈爱地看着他，“这一天天的，光顾着看那朵荷花了，如今斋堂已关，到现在都还没吃什么东西吧。”

如尘点了点头，本来还没觉得什么，听师兄这么一说，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叫了。

渡难大师会心一笑，突然神秘兮兮地从袈裟里头摸出一样东西来，压低声音道，“你看，这是什么？”

如尘眼神一呆，嗅了嗅鼻子，吃惊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