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块写有“北天门”三字的硕大古碑，以及那座三面环山的漆黑城池，像是完全被身后的整座天下隔绝在外了。

陈念久就孤身一人站在远处的黄土坡山看着，不知为何他竟有种预感，自己今日，或许将亲眼见证脚下的这个大时代，要朝着它命中既定的方向，一步步走向毁灭。

只因这一幕，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像是曾几何时，亲身经历过一般。

穹天之上，黑云压城。

明明眼下还是青天白日，当有万丈光芒洒遍大地。偏偏陈念久所瞧见的，却不过只是一缕缕风中残烛的脆弱光束，勉强照亮这个世界。

长空上黑云之中，暗藏千军万马，冷漠俯瞰着下方。

而在那座城池的北处方向，硕大古碑之外，更有无数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黑衣大军，正劈山填海快速压境此地。

黑气滔天，一片肃杀。

大战一触即发。

一时间，陈念久心脏响动如擂鼓一般。

“嗷——”

这时一声凄厉鸣啸，蓦然自头顶传来。

陈念久猛地抬头，视线穿过那块遮天蔽日的厚重云层，神情剧变。

只见云海上端，一轮高悬穹天的太阳上，此刻正有一条玄黑大狗，完全无视太阳中散发出的炽热之力，在疯狂嗜咬着。

它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闪烁着森冷光芒，每一次张合之间，都从太阳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而与太阳遥远相对的月轮，更是摇摇欲坠。一头几有千百万只足脚、只令人望眼生晕的庞大蜈蚣，正以头前两只触角，恶狠狠擎住月轮的两端，而后扭动躯体，疯狂将其绞住。

随之，一丝丝龟裂痕迹，从月轮的表面生出。

“滋滋。”

更远处的方向，就在这整个世界，即将连那孱弱光束都保不住之时，巨大的三足蟾蜍，凭空乍现。长舌不住吞吐，天边一粒粒星辰随之被它咽入腹中。

很快，整方天地就完全落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此乃，永夜！

“天狗食日，蜈蚣缠月，蟾蜍吞星。”

站在土坡上的陈念久望向这一幕，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失声道，“难道……这便是诸圣黄昏？”

……

……

永夜降临，天昏地暗。

一派末日灾劫的荒芜景象。

城楼之上居中而立的年青道士，头戴古冠，鬓角飞扬，他仰起头望向黑暗云层之中的千军万马，以及北天门外的死士压境，突然笑道：“未曾出发之前，本座师弟姚希圣曾言，此战毫无胜算。本座也算尽万种可能，结果无一不败，乃至家当十去其九，连我五人亦将死于此地。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了。”

言语间，年轻道士足尖点地，身形扶摇直上拔地飞升，他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执着一柄诛天大剑，以一人之力直面黑云内百万人马，朗声笑道：“八百年风云变幻，贫道修力亦修心，入圣之时，曾以三剑藏于天下。一剑‘裁天’、一剑‘戮地’、一剑‘平人间’，不知尔等可能接下？”

声传万里之遥。

年轻道士手腕微动，诛仙剑朝向天际递出。下一刻，一粒粒璀璨光束，蓦然自年轻道士的体内与诛仙剑的剑身之上席卷而出。

顷刻间，因日、月、星辰寂灭而陷入永夜黑暗的此方天地，突然幻化出浓烈光彩，霞光燃烧之间，在整个北天门的上空，铺成了一幅长达数万丈之长的巨大穹顶画。

“气化三清？”黑压压云层之中的百万人马见此景象，面色一变。

在那浓烈光彩之下，一抹浩荡气势，如大江东来、一线潮吞天吐地，立时间便教这百万人马，齐齐退出千百丈。

而年轻道士身在半空，突然无声跪地，双手捧住诛仙剑举过头顶，如同撑起图腾一般。

轰！

天地之间，这时出现了三柄壮阔大剑，裹挟着毁天灭地、几要荡平人间的浩瀚气息，斩向黑云之中的百万大军。

无声处起风雷。

百万大军人仰马翻，瞬息伤亡过半。

而年轻道士的身影，则在这三剑过后，缓缓消失。

……

……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位列五圣人之首的太上道祖陨落之后，青衫儒士紧随其后。

他一言落下，脚底突然出现一本本古朴书籍，如台阶一般径直朝上天际铺去。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急以德。”

“国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给之，故终无难矣。”

青衫儒士一句句儒家箴言落下，他脚底下的书籍愈发多了，到最后，若是叠加起来，林林总总怕是能够堆出一座大山。

书山有路。

青衫儒士就行走在这无数书籍铺就的台阶上，一步步登上天阙。

负手而立，数不尽的文采风流。

而在他的头顶之上，更有一本仿佛包罗万象、足以囊括世间一切真理的奇书遽然而现。

在这奇书扉页之上，明晃晃写有五字：

《春秋浩然功》。

奇书无风自动，缓缓翻开，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便是这位儒家一脉开宗立派的祖师爷，穷极毕生的感悟。

远处土坡之上，瞧见这一幕的陈念久，身躯剧烈颤抖。

在他的识海之中，同样有一本与那奇书如出一辙的古朴书籍。

只是，他的书中，不过只有两个字而已，一个“猛”、一个“争”。

……

……

青衫儒士站在书山之巅，他抬起头来，平静望着眼前这本他呕心沥血写就的春秋史册，眼神中一抹痛苦之色一闪而逝，旋即轻声叹道：“往后的人间，或许真要‘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青衫儒士重重拂袖，“砰”的一声，头顶之上的奇书中，突有熊熊之火绽放开来。

火光映在青衫儒士的双眼中，他面色蓦然一凛，对天地放声道：“老夫今日，便耗尽我儒家一脉修行气运，以‘断子绝孙’为代价，以祭幽冥。烛龙，还不现身！”

话音落下，一尊仿佛来自远古的滔天凶戾气息，在他的头顶遽然出现。

竟是那传说之中，镇守冥界入口的烛龙。

烛龙甫一现身，仰天嘶吼，目中熊熊烈焰燃烧，巨声咆哮之下，食日的天狗、缠月的蜈蚣、吞星的蟾蜍，如同遇上天敌一般，身躯瑟瑟发抖。

轰！

这烛龙挥舞巨大龙爪，在虚空之中竭力划下，三尊庞大异兽，立时重伤远遁。

而后，烛龙自挖双目，冲射天际。

于是，天穹之上，日月再现。

青衫儒士见此一幕，无声笑了，笑得满眼快意：“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的身影，随着那本化为灰烬的《春秋浩然功》，一齐消失。

而同一时刻，被青衫儒士以祭幽冥方才得以唤醒的烛龙，一身龙躯亦缓缓而碎，倏地一分为七，朝向这片天地的七处方向掠去，随之一闪而逝。

……

……

“苍龙七宿？”

城楼之上，立于西处方位、满身沐浴鲜血的秃头和尚见此一幕，面色凝重。

烛龙之躯一分为七，化作角、亢、氐、房、心、尾、箕。这角是龙的角；亢是颈项；氐是本，是颈根；房是膀，是肋；心是心脏；尾是尾；箕是尾末。

秃头和尚略略低头思忖片刻，瞬间便已然明白其中深意。

他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

……

秃头和尚其实早在来至这座北天门之时，便已身受重伤。

此刻他周身上下，鲜血淋漓，除却那张慈悲佛面完好无损，四肢百骸，早已只剩下一副血骨。

秃头和尚突然席地而坐，双手合什之际，轻声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在其背后，有三丈金身，悄无声息地出现。

只是这三丈金身却与他一般，俱是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看起来惨不忍睹。

秃头和尚满身沐浴在金光中，一张佛面之上，突然一分为二，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半面慈眉顺眼，半面怒目金刚。

秃头和尚微微一笑，再次高声唱道：“妄想不复强灭，真如何必希求？本原自性佛前修，迷悟岂居前后？悟即刹那成正，迷而万劫沉流。若能一念合真修，灭尽恒沙罪垢。”

话音落下，他猛地挥动双掌，重重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身后三丈金身，由此而碎，变作无数金色光点洒入黑色云海之中。

“啊——”

金色光点弥漫之间，那先前已被太上道祖以三剑斩去过半之数的百万大军，余者众人，突然发出一阵阵凄厉惨叫，仿佛因这金光，让他们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而后，一个个原本神态威严、气势逼人的来犯之敌，如同陷入癫狂，悉数在惨叫声中死绝。

秃头和尚含笑圆寂。

天地之间尽是佛唱：“阿弥陀佛。”

……

……

儒、释、道三教圣人，尽皆身死。

此刻城楼之上，不过只余下两人。

“呵，有学问就是好，连死都能比别人好看些。”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壮硕男子朗声一笑，他两手突然抬起，紧紧贴在自己的前额之上，压住一头墨色长发徐徐向后，大笑道，“不过我叶白夔一介匹夫，粗人一个，可就说不出这么多荡气回肠的话了。”

“不过好在，此次临行之前，本座偷偷请教了孔夫子。”

“啧啧，那句话真霸气啊，听得本座热血沸腾，此时想起来，只觉得与杀人很配啊。”

壮硕男子猛然回头，望向身后那人，大笑道：“李牧，今日一战，死四大圣人便可，你且留有有用之身，待以图谋后事。放心，我等今日虽会尽死，但终有一日，五圣人必会再聚北天门。”

壮硕男子垂下头颅，望向那城楼之下，北天门外劈山填海压境而来的死士大军，大笑道：“至于他们，本座一人即可。”

说完，他一步朝前跨出，便已掠下城头。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哈哈，说的真好！”

“那么，就且容我叶白夔今日——”

“放手大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