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人群最后头不甚起眼的那人，原本身形不住后退，即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殿。可陈念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立时便将他置于众矢之的。

众人齐齐转过头来，朝着此人望去。

一袭上等丝绸的玄色长衫，仅看布料，便知是皇家赐予王公贵族之物，寻常百姓之家，哪怕再如何富甲一方，都无资格以此布料制衣。而胸前衣襟上绣着的攒金丝祥云异兽，更是唯有天朝藩王方才享有的规格，当真华贵至极了。

可穿在这人的身上，非但没显一丝富贵气态，反倒举手投足之间，竟只透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感。

他正脸对着众人，却一步步作出后退之举，尤其是那条早年间曾被自家兄长亲手打断的左腿，不甚吃力，故而当右脚尖撤出成礼之殿门槛，触碰到殿外的地面上时，他整个人的身形，几乎朝着左前方佝偻瘫下了一半。

本就并病恹恹的脸上，似乎因为吃痛而变得愈发苍白，那双时常闪过狡黠狐光的三角眼，此时也掠起一抹痛苦之色。

陈家三爷，北凉王之弟。

陈九渊。

瞧见是他，大殿众人微微一愣，宋长镜更是眉头紧蹙，随即立刻撇过头去，眼神中的厌恶不加掩饰，仿佛多看他一眼，都觉得糟心至极。

但宋长镜心底不禁有些疑惑，好端端的，这九公子偏要提他做什么？难道这个只知声色犬马、色欲熏心的混账，还能是杀害姚府君的凶手不成？

而北凉王府的一众陈家之人，也是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这一点，脸上颇有些不以为然。

对于王爷的这个胞弟，陈家三爷陈九渊，其到底有何品性本事，王府中十二客卿、三府、六司、七处自然是清楚的。或许在床笫功夫上，三爷的确一流，可若说杀一个境界在中四境之上的兵家大修，尤其用得还是闻所未闻的五脉之外的手段——“鬼气”，可就着实天方夜谭了。

不纳天地元气，以人之三魂：胎光、爽灵、幽精为谷；以人之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为食，吞魂啮魄，主修鬼煞戾气？

这是什么邪门手段？若是果真如那陈念久所说，这般鬼门邪修早在三千年前便有开宗立派的迹象，为何他们竟不清楚？

眼见众人都在满眼古怪地看向自己，陈九渊同样一脸茫然，两只手扶住门框勉强站稳，不解道：“念久刚才说的什么，三叔听不明白。”

陈念久手执木剑，再次朝前走出一步，平静问道，“三叔为何要在此时离开？”

“腿上有疾，多年的老毛病了。”陈九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涩声道，“三叔不能久站，时间一长，这左腿就钻心的疼。见你们商量要事，三叔又插不上嘴，这就准备回王府躺着了。”话说得合情合理，瞬间便打消了殿内众人的对他突然离开的疑惑。

陈念久却出声问道：“三叔，如果我说，半月前于凉朔交界五百里外的蜀郡之地，那场针对于姚府君的半道截杀，就是出自你的手笔，不知三叔准备如何驳我？”

“我杀的姚府君？”陈九渊脸上的迷茫愈发浓郁。

而就在陈念久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殿内众人的目光，也齐刷刷锁定在了这位陈家三爷的脸上。

九公子竟真得断言幕后真凶是他！

尽管知晓此事，连万分之一个可能都没有，可他们还是死死盯住陈九渊脸上每一寸肌肉的变化。

万一……真有那个万一呢……

不过好在，这位陈家三爷的反应，实在太正常不过，神情中的每一丝细致入微的变化，都简直无懈可击。

殿内一向以萧王妃马首是瞻的扛纛之将顿时万分得意，而六大世家之一的萧氏族人，也不免松了口气，暗暗冷笑。

此前陈念久曾当着所有的面，亲口立下赌约誓言，若他今日拿不出证据，证实杀害姚府君的幕后真凶，乃是陈氏族人，他甘愿身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

而今他定陈九渊为凶手，根本并无证据，也没有足以令众人信服的理由。

既如此，这场赌约，他输定了。

这时陈九渊重重地咳嗽一声，兴许咳得太用力，整个心室都受到了震动，他五官拧在一起，满面痛苦道：“若杀姚府君的人当真是我，那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三叔不用活得如此不堪。”

陈九渊抬起头看了殿内的宋长镜一眼，又移开目光，自嘲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腿，悲声道：“十年前，若非我贪恋杯中之物，放浪形骸，致使险些铸成大错，也不至于被兄长亲手废去修为，甚至打断了这条左腿。

如今事情已过去多年，我也知晓这许多年来，你们始终都看我不起，不过我不在乎。

这辈子能够落得一个醉生梦死的收场，也不枉了走过人间一遭了。至于杀姚府君一事，念久，你觉得三叔这副连‘造极’这等微末境界都拿不出的残破躯体，真能杀得了一代兵家高手……姚仙之？”

殿内站着的所有人，原本对他分外冷漠、轻视，只觉得此人存在的最大意义，不过只是为了让如今正远在云剑关镇守北境的王爷，彻底沦为世人的笑柄，茶余饭后感叹一声“想不到名满天下、位列四大宗师之位的北凉王，竟也会有如此不堪的弟弟”。

可此刻，听到这位三爷骤然间一席话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心境微妙之间，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竟对陈九渊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年陈九渊的确行事荒唐，中秋佳节花灯会上，一朝醉酒，垂涎凉州刺史家幼女美貌，竟敢公然调戏。此后被北凉王废去修为，亲手打断左腿，这也是他应得的报应，怨不得旁人。

但如今十年过去了，该受的罪责他已承担，你陈念久一个小辈，又何必纠缠此事不放，甚至将截杀姚府君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

一念至此，大殿众人不由得暗暗蹙眉。

但便在这时，陈念久突然朗声笑道：“欲脱罪责，先赢人心，三叔巧言善辩，看来果然深谙此道！”

说话间，他给裴宝藏递去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大剌剌迈出成礼之殿，封住了陈九渊的退路。

陈念久道：“在我幼年之时，时常听闻有人盛赞父亲、三叔这一辈，说‘陈氏一门三豪杰，大兄如猛禽，雕出境北，当为十万神鹰之最俊；次兄如瘦虎，一身病骨猛儒将，宏谟长算，动无遗策’。

可一轮到对三叔你的评价，却只一句‘深谙酒色之道’，或是‘酒囊饭袋’的不堪言语。可我很好奇，父亲、二叔俱是当世人杰，三叔你……就真会如此不堪吗？还是说，三叔这许多年里，始终都在伪装掩饰？”

“伪装什么？掩饰什么？”陈九渊看了一眼站在背后的裴宝藏，佝偻的后背悄然挺直了几分。

陈念久双眼微眯，隐现寒光，“当年父亲之所以废去你的修为，甚至打断你的左腿，果真只是因为调戏刺史家幼女？”

“！！！！”宋长镜闻言，心中蓦地一惊，不可思议地朝着陈念久看去，难道当年这事，还另有隐情不成？

陈念久冷声道：“三叔，我母亲当年到底如何身死，你这当局者，不会不知吧。母亲上五境女子剑仙修为，世上又有几人不知？她身故之后，你曾欲以‘拘灵法’，强行吞噬他的三魂七魄，借此锤炼你那鬼门邪修的手段，甚至只差一点便可成功。

但因此事被姚府君察觉，于是他以兵家阵法，将险些魂飞魄散的母亲，封印于这殿外的寒潭古涧之中。

而你却躲得飞快，姚府君也不曾想到会是你。是啊……一向废物到‘无可救药’的陈家三爷，又怎可能会是能用出‘拘灵法’的邪修高手？

但你深知此事过后，姚府君必会飞鸽传书远在云剑关的父亲。而那时节，以父亲大宗师的修为，想要查出到底是谁，并非难事。你担心暴露人前，天下不容，届时即便父亲有意保你，你也注定难逃一死。

故而，中秋佳节花灯会上，你故意调戏刺史幼女，便是为给父亲寻出一个惩戒你的由头。此后，他出手废掉你的修为，并折断你的左腿，其中所为的，就是掩盖你曾以脚底涌泉穴作为‘丹田气海’的事实吧。

鬼门修士丹田在足底，最是羸弱，故而行走之时，不敢完全踏足地面，始终都是踮起脚尖在走。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往后的十年，在你重新修习那邪修手段时，才可假借以断腿之由，行走地如此怪异吧。”

陈念久脑中不由得想起十年来的一幕幕，他见这陈九渊的次数并不多，但每一次，后者都是如出一辙的行走方式。

踮脚尖！

陈念久面色忽然一凛，话音甫一落下，一抹无形真气，蓦然自木剑剑尖处刺了出去。

其位置，刚好对准了陈九渊的足面。

以儒家真气的霸道，若陈九渊当真无半点修为，这一式真气，足以破足贯穿其脚底。

幕后真凶是他不是？

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