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望月，酒过喉。

潇洒的秋天，就该有潇洒的骑士和英雄。

小柳子走上前，手里托着一个木盘，木盘子里是血淋淋的蓝布包裹，里面裹了个圆滚滚的事物。

沈竹侯厉声道：“把东西放下！”

小柳子不听，不是因为他不想听，而是因为他已经听不了。

他的耳朵和嗓子里，或许也都是血。

沈竹侯已中了化骨散，此刻再也不能拔剑，只得用全力接过那木盘，放在桌上。

小柳子缓缓笑道：“客官们，宵夜来了，总共三碗粥，三碟咸菜，三钱银子...”

沈竹侯喝道：“别转头！”

萧猫儿已恐惧到流泪，她抹掉脸上泪霜，道：“是。”

小柳子的一双血眼盯着窗外的月，明亮的狼牙月。

他一看到月，眼便会格外刺痛，可却不闭眼，反而要忍痛盯住。

沈竹侯呆住了，他似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手法。

他这辈子遇见的事情，说出来有不少令人害怕，可是任凭哪一件都比不上今天。

他只不过在天风客栈坐了半个时辰不到，就遇见了天下最可怕的事。

白骨崖、白花水阁，无非是江湖传说，早已败在他的手里。

可远方江湖，仍旧有未知。

只要未知，便会恐惧。

小柳子狞笑道：“三位为什么不喝粥？”

沈竹侯道：“三位已经喝完了粥。”

小柳子还看月，又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吃完了？”

沈竹侯道：“吃完了。”

小柳子道：“好吃吗？”

沈竹侯道：“还不错。”

小柳子道：“你肯不肯替我做一件事？”

沈竹侯道：“你说。”

小柳子道：“杀一个人。”

沈竹侯一惊，问道：“杀谁？”

小柳子一字一字道：“沈竹侯。”

沈竹侯点点头，道：“好。”

萧猫儿忽问道：“你...”

沈竹侯道：“你怎么了？”

他险些败露身份，可他仍然不知道，小柳子已认出了他。

小柳子仍望着窗外的月，直到明月被黑云所遮住，沈竹侯才看向他的脸。

他的脸上只剩下血，以荼白的面色为底，显得恐怖至极。

眼里的血已流乾。

沈竹侯失声道：“银目香！”

萧猫儿仍没有转头，问道：“银目香？”

只剩下心跳声，还有沈竹侯的喘息。

他悚然起身，却无力地坐下，道：“僵尸蒋臣！”

萧猫儿道：“僵尸蒋臣又是谁？”

沈竹侯道：“是西北的用毒高手，据说在他手下活过来的，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萧猫儿问道：“谁？”

沈竹侯道：“王凝风！”

萧猫儿道：“沈大哥，我不想知道那些人叫什么。”

沈竹侯却冷冷道：“青州四煞之四！他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蒋臣那天根本没用全力！”

紫秋道：“我听人说，是霍滔的弟子所救。”

沈竹侯道：“顾不得说了，现在我数到三，咱们一起冲到外面！”

数到三时。

沈竹侯忽将那木盘上的蓝布拆开，里面赫然竟是一个人的人头。

数到二时，他才认出来“吃人厨子”祝笑云。

数到一时，他方才把人头扔掉，看向萧猫儿。

萧猫儿也已转过头来，和紫秋一起，拉住沈竹侯的身子，抬出窗外。

星月长夜，不眠人。

绿水桥歌。

沈竹侯坐在路旁，河边，仰望天。

他叹道：“你们知道刚才我看见了什么？”

萧猫儿问道：“什么？”

沈竹侯道：“吃人厨子的脑袋！”

萧猫儿惊道：“他已经死了？”

沈竹侯道：“不错，他的确死了。可是就算他死，咱们也绝不能再到那家客栈。”

萧猫儿和紫秋齐声道：“是。”

沈竹侯道：“现在就去找荆不救。”

萧猫儿道：“很快天亮，天亮了再找？”

沈竹侯淡淡道：“等到天亮了，咱们的尸首恐怕都已冷了。”

紫秋道：“真像你说的这样可怕？”

沈竹侯苦笑道：“江湖哪有你说的那样有趣？这世上可怕的事情很多，如果不是我爹，我是决不会来的。”

萧猫儿道：“沈大哥，那咱们现在就走？”

沈竹侯笑道：“不是现在走，还想什么时候走？”

他忽然怔了一下，全身骨头又开始酥软。

萧猫儿道：“你怎么了？”

沈竹侯叹道：“我想到一个人。”

萧猫儿道：“谁？”

沈竹侯道：“你不认得他。几个月前的铜陵，只有荆大夫有名；几年前的西塘，也只有我和带道人。”

他躺在河边的草坑里，听最后几个时辰的夏夜蝉鸣。

沈竹侯又道：“我始终不明白，这些地方现在又多出不少的高手，究竟是为什么。”

萧猫儿道：“是因为人面桃花。”

沈竹侯道：“我知道这件事，可我实在想不到，为了一柄杀人不留踪迹的暗器，能有这样变化。”

萧猫儿道：“江湖上人人都有仇，谁都想报仇。”

沈竹侯叹道：“可我没有仇人。”

萧猫儿道：“你没有仇人，也有怨恨你的人。”

沈竹侯道：“不错，这种怨恨一辈子也化解不掉。”

萧猫儿道：“你和蒋臣有没有仇？”

沈竹侯笑道：“没有仇，但是很快也会有的。”

萧猫儿忽道：“你要是找到了荆大夫，下一步要做什么？”

沈竹侯望着夜空，竟忽然怔住了。

他上一次找荆不救，是被何言轻背过去的。而就在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白花水阁找关浪人。

这一次呢？

他将要去哪？找谁？

没人知道。

他甚至只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可他依然清楚，他就是沈竹侯，这一辈子都是沈竹侯。

于是他坐起，答道：“下一步，要去西塘。”

紫秋问道：“西塘？”

沈竹侯苦笑道：“我就是从西塘来的，本想着去四川，没想到遇见了你们。”

萧猫儿道：“你何必为我们再去一趟？”

沈竹侯道：“因为西塘也有我要找的人，也有我要想念人。”

萧猫儿道：“你去四川，又是为了什么？”

沈竹侯道：“找那些人。”

萧猫儿道：“那岂不是寻死？”

沈竹侯笑道：“以我的武功，就算寻死，也很难死掉。”

他又悠悠地道：“咱们走不走？”

萧猫儿点点头，看向紫秋。

紫秋在河边蹲坐，用树枝写下唐鱼的名字。

她们很久没有见到唐鱼了，很久没有吃到四川的辣椒。

沈竹侯也在想故乡。

可他现在并不留恋故乡，而是更喜欢待在草坑当中，哪怕一辈子都在这里也好。

萧猫儿笑道：“该走了，该走了。”

紫秋叹了口气，道：“小猫儿，如果现在没有遇到他，我们就已经到了西塘。”

萧猫儿道：“就算到了那里，又能怎么样？唐大哥也没有到，反而有很多杀手。”

紫秋道：“我们在江湖上也没有名声，被人认出来也不会怎样的。”

萧猫儿道：“可是唐鱼不是，他只要到了那里，恐怕又要和人一战。到时候，咱们也一样。”

沈竹侯躺在草坑里，忽道：“现在江湖上人心惶惶，恐怕到不了西塘，都要上西天了。”

紫秋道：“你说什么！”

沈竹侯冷笑道：“就是到了那里，你们也根本分辨不出哪些人是好的，哪些人是坏的。”

紫秋道：“你能分辨出来？”

沈竹侯道：“我至少不会轻易失手。”

紫秋道：“可我和萧猫儿在一起，根本用不着出手。”

沈竹侯笑道：“是吗？”

萧猫儿见他要坐起来，便去扶，又将他拉了起来。

紫秋忽然道：“小猫儿，你还记得唐大哥说过的一句话吗？”

萧猫儿问道：“哪一句？”

紫秋冷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萧猫儿微笑道：“这也不是唐哥哥说的。”

紫秋道：“那是你没有听到。”

萧猫儿道：“你想...”

紫秋走近草坑，道：“小猫儿，咱们再拖，恐怕遇不到许东楼。”

萧猫儿转头问道：“沈大哥，你见过许东楼吗？”

沈竹侯笑了笑，不说话。

紫秋冷冷道：“你为什么问他？”

萧猫儿道：“倘若没有沈哥，咱们这路上就是逃开了白剑亭，也逃不开别的人。”

紫秋道：“姓沈的，我们可以把你送你荆不救那里。”

沈竹侯还是笑，闭上嘴。

可以救他，自然也可以不救。

紫秋又道：“你不怕？”

沈竹侯终于开口，笑道：“不怕。”

紫秋道：“可我们害怕你，似乎一走到哪里，只要有你，就有危险。”

沈竹侯微笑道：“你想没想过一件事？”

紫秋道：“什么事？”

沈竹侯道：“如果不是我，你们连危险也看不清。”

紫秋怔住，怔了半晌。

沈竹侯叹道：“我若离开，你们就惨了。”

紫秋问道：“为什么？”

萧猫儿也道：“沈哥，你中了化骨散，还走不了。”

沈竹侯苦笑道：“铜陵城有荆不救这样的神医，可现在也有蒋臣这样的怪人，也有祝笑云这样的恶霸。”

萧猫儿道：“你不是说，祝笑云已经死了？”

沈竹侯道：“他也许真的死了，但我还找不到杀他的凶手。”

萧猫儿道：“可是当时你说的蒋臣也用了银目香，也许就是他杀的。”

沈竹侯眨了眨眼，道：“蒋臣虽是怪人，可也没必要随便杀人。若照你这样说，至少现在，我们和蒋臣不是敌人。”

紫秋道：“但也谈不上朋友吧，那样用毒的高手。”

沈竹侯大笑道：“那不一定。蒋臣的为人我知道，他不滥杀好人，也不会滥杀恶人，只要能和他喝一杯酒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萧猫儿问道：“你和他喝过酒吗？”

沈竹侯道：“没有。”

萧猫儿道：“那就不是朋友吗...”

沈竹侯淡淡地道：“和他喝过酒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死。”

他道：“酒里有毒，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