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动。

公孙无常闻到了死的气息。

他认定自己快死了，所以拔刀时格外悲凉。

但也无情。

一个人在快死的时候，性情会和平常大有不同。

他现在就是一个死人。

死人拔刀，还需要考虑吗？

所以这是他生平最快的一刀，就是因为他毫无牵挂，甚至忽视了自己。

他相信自己的刀，甚至胜过相信自己。

老人的剑很快，剑路和公孙无常所想完全一致。

独木刀所指，也正是形影剑的剑尖。

二人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几十年间唯一一个这样做的。

只听得“啪”的一声，形影剑碎成了粉末，而公孙无常的刀已然架在老人的脖子上。

刀光落，血光却没有飞溅。

公孙无常忽大笑道：“你看见了吗？”

老人冷冷道：“我看见了。”

形影剑断，剑法固然用不出来了。

公孙无常的刀法，已然胜过了形影剑法。

他现在有挑战温城雪的资格了。

独木刀法也不再是命悬一线时才用。这分明是让别人命悬一线的刀法。

公孙无常大笑着，拿刀的手不自觉在颤抖。

老人叹道：“我都看见了。”

公孙无常道：“你不为此高兴吗？”

老人道：“我不高兴。”

公孙无常道：“现在有比形影剑还要厉害的刀，这难道不是武林大事？”

老人阴沉着脸，道：“可这也说明...”

公孙无常接道：“说明你无情。”

老人点头，忽冷笑了三声。

公孙无常的眼神在一瞬间涣散了几分，又猛然聚集在一起。

他看着这个冷笑着的老人。

他根本不是真正的形影剑的主人。

公孙无常道：“我不杀你。”

老人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公孙无常又一惊，道：“你知道？”

老人道：“我知道。”

公孙无常道：“我在出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知道了？”

老人道：“正是。”

公孙无常道：“那你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

老人道：“杀我。”

公孙无常道：“不错。”

老人却道：“但你杀的只是无情的我，而且是根本不想拔剑的我。”

公孙无常道：“我知道。”

老人道：“你很想看到有情的我？”

公孙无常道：“不错。”

老人忽冷笑道：“公孙无常，你明明是怕我的。”

公孙无常道：“可现在我什么都得不到了。”

老人道：“你还能拿到一样东西。”

公孙无常道：“是什么？”

老人道：“我的人头。”

公孙无常道：“我不想拿走它。”

老人笑道：“那样你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公孙无常仍道：“但我证明了我的刀。”

老人道：“你的确证明了你的刀，可还是没有杀我的把握。”

公孙无常道：“我不需要杀你。”

老人道：“可是西门过会杀你。”

公孙无常道：“我知道。”

老人问道：“一定要留着我？”

公孙无常道：“一定。”

他正在养一只猛虎，而且他要每天都和这只虎搏斗。

他不愿意杀虎。

公孙无常把独木刀放下，抓起于双玉的手，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慢，把门也带上了。

公孙无常是个无常的人。

他不愿意做别人的棋子，去杀死一个帮了自己的人。

这时，内堂的帘子后，缓缓走出一个人。

这人的脸色很暗。

但是他的眼里还有光，狮子和竹林的颜色。

正是沈竹侯。

老人走近，问道：“你醒了？”

沈竹侯道：“还没醒。”

老人道：“你再去睡吗？”

沈竹侯道：“我不想睡了。”

老人道：“你看那个人怎样？”

沈竹侯叹道：“他很快就要死了，温城雪的刀，要比他想象中厉害一百倍。”

老人叹气，道：“你说—我的剑能打败他吗？”

沈竹侯道：“他？”

老人道：“温城雪。”

沈竹侯沉思，道：“如果是十年前，你一定有把握。”

老人忽问道：“你现在多大？”

沈竹侯道：“二十六。”

老人道：“我六十六。”

沈竹侯自下了华山之后，各处打听戏子的下落。可他从未想到，这个戏子的家就在这家饭馆里。

他打尖的时候，被老人一剑刺在了天府穴上。

老人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沈竹侯道：“二十六。”

老人道：“不是这个问题。”

沈竹侯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你。”

老人道：“和你之前的话一样。”

沈竹侯道：“你知道四血剑客吗？”

老人脸色突变，低声道：“你找他？”

沈竹侯道：“我找他。”

老人道：“可你找不到他。”

沈竹侯道：“他在哪？”

老人道：“其徐如林。”

沈竹侯道：“他只告诉你这个？”

老人点头，道：“他来的时候，整片天空都是血红色的。”

沈竹侯问道：“剑客就是西门过？”

老人道：“我不清楚，但想来不会错的。”

沈竹侯道：“他没能杀了你？”

老人道：“他杀的是另一个人。”

就是老人的人偶，一个红布织成的布娃娃。

这是老人最爱的人，也是形影剑的第二个主人。

形影剑法，需要的是两柄互相信任的剑，而且这两个人一定要是爱人。

他们不见得是一家人，但一定互相爱着。老人最爱这个人偶，每次出剑之时，两柄剑的振动几乎是一模一样，创造出的威力会比单独一柄剑强大百倍。

老人从他的衣服里拿出一团乱布，那是一块灰红色的布。

布的一边绑着一柄短剑，和形影剑一般粗细。

沈竹侯沉默了。

他总觉得自己爱着别人，天下所有女人，多半他都喜欢。

但这算不上有情，情要比他想的更复杂。

二人走进饭馆的后院，在瓦片屋檐下静坐着，很久都是寂静。

老人忽然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沈竹侯道：“我在惋惜。”

老人道：“惋惜我的剑法？”

沈竹侯承认，抬头，看向太阳。

春日的太阳让人舒服，哪怕是春寒时，都能让人暖到脱下衣服。

石阶很凉，但是二人浴在阳光下，便感知不到。

沈竹侯淡淡地道：“你的剑法很好，可是—这世上再没人能学会了。”

老人道：“学会的人很多。”

沈竹侯道：“很多吗？”

老人道：“展木棠，西门过，莫非僧，还有江凭月和罗泣。”

沈竹侯忽笑道：“可你没发现他们的共通。”

老人道：“我发现了。”

沈竹侯道：“他们都是无情的人。”

老人道：“正是。”

沈竹侯道：“乱祸罗泣，杀人无数，盗窃无数，飞环无敌，还是个无情无怨之人。”

老人道：“他的飞环再快，也一定没有剑快。”

沈竹侯道：“就是因为无情，他的环上才有剧毒。”

六凶人之首罗泣，擅使飞环夺命，抛环收环，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

沈竹侯道：“江凭月是个用剑的疯子，想来他能领悟形影剑法的精妙。”

老人却道：“并不会，他的剑法诡异，又是个性情孤僻之人，永远也不懂的。”

沈竹侯道：“莫非僧呢？他的剑法之高，已经用不着形影剑法了。”

老人道：“你错了。”

沈竹侯道：“他用的也是形影剑法？”

老人道：“假的剑法。”

他隔了好久，方才道：“他是僧人，没有江湖上的情。”

沈竹侯道：“可他的剑，连我也挡不住。”

老人道：“那是因为他的蚕鲸功。”

蚕鲸功位列八大神功第二，能够吞噬别人的气，以满足自己所需。使用者通常不露外形，张口食气，全不被人发觉。

蚕食鲸吞，都是古时候吞噬一切的代表。

蚕鲸功之所以能吸收别人的真气，就是因为使用之人的内力足够深厚，而且内力分散到四肢各处，把丹田留出馀地。

沈竹侯道：“西门过呢？”

老人道：“西门过的爱人是他自己。”

沈竹侯道：“所以他这辈子都练不成剑法？”

老人道：“并非如此。”

沈竹侯道：“哦？”

老人道：“他天生就会这种剑法，可他自己却不知道。”

沈竹侯道：“哦。”

他又道：“一个人迷恋自己，下场就是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老人道：“正是。”

沈竹侯道：“展木棠呢？”

老人道：“他的老婆已经很久不在江湖露面了。”

沈竹侯道：“我只听说过他的老婆是何言轻。”

老人道：“是她，美若仙女。”

沈竹侯问道：“如果她回到山林堂，想来是第二对会用形影剑法的人。”

老人摇头道：“他们并不是爱人。”

沈竹侯道：“如果爱上别人，剑法便用不出来？”

老人道：“一旦剑身乱颤，就不可能有威力。”

沈竹侯道：“我知道了。”

雨天。

乌云密布。

沈竹侯撑起油纸伞，在雨中继续聊着。

很快就看不见光了。

老人忽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找四血剑客？”

沈竹侯道：“如果他就是西门过，那我已经找到他了。”

老人道：“你找到西门过了？”

沈竹侯道：“只要上了华山，人人都能找到。”

老人道：“也许你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西门过。”

沈竹侯道：“他是怎样的人？”

老人道：“他不是个温良的人。”

沈竹侯道：“西门过的手下曾想着杀我。”

老人道：“看来当真如此。”

沈竹侯道：“不过—以他的剑法，又为什么要找杀手？”

老人道：“人老了，都会这样的。”

沈竹侯问道：“你也找过杀手？”

老人悠悠地道：“我找的不是杀手，而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

沈竹侯道：“谁？”

老人道：“柳三情。”

沈竹侯倒抽一口冷气，道：“白面柳三情！”

老人道：“不错。”

沈竹侯问道：“你找他杀谁？”

老人道：“他很想杀自己最爱的人，我便顺带教他去杀西门过。”

沈竹侯道：“他能杀了西门过？”

老人道：“就因为他无情，所以他毫无把握。”

沈竹侯道：“那你也要让他去？”

老人道：“我就是想让他死。”

沈竹侯忽变脸色，冷冷道：“可他最爱的人也会死。”

老人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自己所爱之人？”

沈竹侯道：“不知道。”

老人道：“就因为他要变得更加冷血，刀法才能进步。”

沈竹侯道：“但他是错的。”

老人道：“正是。”

沈竹侯忽道：“他的爱人知道吗？”

老人道：“应该是知道的。”

沈竹侯道：“是谁？”

老人道：“他说是月何年。”

沈竹侯彻底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