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阁的月亮很白，而且今天是月圆日。

为什么沈竹侯会知道？

这是秘密，而且只有月何年与沈竹侯知道。

即便他的人就在迷宫。

迷宫深处。

这两个人很无聊，一个人不想让另一个死，而另一个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于是他们要闯入迷宫。

迷宫的墙很脆弱，拔剑收剑之间，已经塌倒了一面。

又是倒下几堵墙。

可他们再也没见到过铜人，直到他们真正位于迷宫的正中央。

黑到极致，只能听见声音，心跳声，还有机械的声音。

这是铜人的声音。

铜人的动作飞快，它们在地板的暗格陷下去后，便已动手。

七个拔剑的铜人，五个拔刀的铜人，还有两个赤手空拳。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杀人迅速。

它们已经把沈竹侯和关浪人围起来了。

并且刀光剑影已显。

沈竹侯拔剑。

他也不知道这柄剑要刺向何方，因为每一个方位都有一种压迫。

所以他拔剑之后，第一招就是荡剑。

便没有第二招了。

因为铜人已然倒下。

沈竹侯和关浪人还站在原地，脚下根本不动。

很早以前就有人来过白花水阁了，而且每次都会杀尽铜人。这些人就是在练剑，拿铜人来练。

但每一次洗劫过后，水阁都会复原，这才是最神秘的地方。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那么可以在人走后修复迷宫的，肯定暗藏在迷宫之内。

四面进迷宫是一样的，所以最深处应该就在正中央。

沈竹侯已经知道答案了，但他还不知道这个人会是谁。

他笑道：“你看出来了吗？这个水阁里藏着人。”

关浪人问道：“藏在哪？”

沈竹侯道：“铜人里面。”

关浪人道：“你明明斩断过一个。”

沈竹侯道：“就是因为那个人，藏在铜人的最下方。人们拔剑，或是拔刀的时候，不会刻意去打铜人的脚，也不会注意铜人的脚上开了透气的洞。”

关浪人道：“可你并没有看过，又怎么知道？”

沈竹侯道：“这很好想。水阁再往下就是江，四周走廊又没有人，唯独铜人里才有藏人的可能。”

关浪人道：“你连别人的水阁都要管？”

沈竹侯道：“既然来了，不得不管。”

关浪人道：“那你找到那个人了？”

沈竹侯道：“没有。但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关浪人道：“是谁？”

沈竹侯道：“瞎子霍滔。”

关浪人问道：“他是水阁的主人？”

沈竹侯道：“也许是。一个熟悉黑暗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去收拾迷宫，并且矮到能躲在铜人之中。”

关浪人道：“如此说来，的确是他。但他为什么不出来？”

沈竹侯道：“他还没到出来的时候。”

关浪人道：“我们明明在说他。”

沈竹侯道：“他听不到，因为铜人几乎隔音。”

月光，还有江面。

这些美好的事物都是他们看不见的，只能透过门去看。

他们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关浪人走到哪里，沈竹侯就跟到哪里。

只有沈竹侯才能杀关浪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沈竹侯忽然问道：“你现在在哪？”

关浪人道：“在白花水阁。”

沈竹侯道：“你说的另一个人呢？他现在若不在，你的命还是在我手里。”

关浪人道：“可是他在！他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沈竹侯问道：“即便是这里？”

关浪人斩钉截铁地道：“即便在迷宫的最深处，只要你还活着，他就也活着。”

沈竹侯道：“他认识我？”

关浪人道：“你是他最佩服的人，我也是他最佩服的人。”

沈竹侯道：“哦？”

关浪人道：“你知道他？”

沈竹侯道：“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

关浪人冷笑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

沈竹侯道：“你说。”说罢，收剑。关浪人能感受到这股看不见的压力消失。

关浪人道：“从此再也不上华山。”

沈竹侯一怔，随即大笑。

他道：“你还以为我惦记着她！”

关浪人冷冷道：“你凭什么不惦记她？”

沈竹侯忽又脸色凝固，道：“因为我随时都有可能死。”

关浪人道：“你会死在谁手里？”

沈竹侯道：“你。”

关浪人道：“哦？”

沈竹侯道：“你能在几丈开外，射死一头巨象吗？”

关浪人道：“能，但我杀不了你。”

沈竹侯道：“天底下能杀我的，总共有五个人。”

关浪人道：“我猜你会少说一个人。”

沈竹侯道：“谁？”

关浪人狠狠地道：“四血剑客，昔日杜红裳的徒弟。”

沈竹侯问道：“他还有徒弟？”

关浪人道：“武功虽已被废，但他仍能教人用剑。”

沈竹侯道：“四血剑客又是谁？”

关浪人道：“红衣血袍，血剑红刀，杀人却不见血，见血必杀人。”

沈竹侯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人？”

关浪人道：“我不知道。”

沈竹侯道：“你一定知道，而且这个人就是。”

关浪人冷笑道：“既然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沈竹侯道：“因为我还不知道他在哪。”

关浪人道：“你跟着我走，就能找到他？”

沈竹侯道：“我只会让你死在他的剑下，然后再让他死在我的剑下。”

关浪人道：“他的剑法当世无双，哪怕莫非僧来了，也不及他分毫。”

沈竹侯道：“你见过他的剑？”

关浪人冷冷道：“我还被他杀过，但他饶我不死。”

沈竹侯道：“他想让你当他的工具。”

关浪人忽然攥紧剑柄。

他的手很用力，想让沈竹侯看见。

他道：“他只是很奇怪。”

沈竹侯忽道：“你听说过吕奉先吗？”

关浪人沉默。

沈竹侯又道：“我说的不是吕布。”

关浪人道：“我知道。”

沈竹侯道：“你也知道？”

关浪人道：“你不也是一把武器？只不过我的主人死了，你的还没有。”

沈竹侯道：“我的主人？”

关浪人道：“就是你自己的心，而且那是一颗求死的心。”

沈竹侯叹道：“你们都喜欢这样说。”

关浪人道：“说明你就是这样，想死于多管闲事。”

沈竹侯忽反问道：“你想死于什么？”

关浪人道：“我想不死。”

沈竹侯淡淡道：“那我不杀你。”

关浪人道：“你不杀我？”

沈竹侯仍然一副淡然的表情，说道：“我不杀你。”

话音未落，亮银剑已然抽出。

关浪人的剑如同闪电一般袭来，这一剑不仅很快，更要命的是准。

在黑暗中，如果有一剑正好刺向你的眼睛，你会不会有反应？

更何况这一剑，根本没有半点扑面的剑风。因为在迷宫里处处都是风，狂风。

关浪人是个杀手，即便他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展木棠。他依旧忘不掉自己杀人的本性。别人不杀他，那么他仍然要杀别人！

因为他知道，有些人不杀他，因为他们有把握，绝对的把握。这种把握就算到了三十年后，四十年后，也一样还在，而且牢固。

杀手的命运可能从来都是被掌握在别人手里。为了展木棠而生，为了展木棠而死。

他愿意。

他不会死。

可是现在死的人是展木棠。

他无法克制。

即便是一个冷血的杀手。

就像他和自己的剑一样，他只不过是展木棠的武器。

而主人和武器之间，也有感情，这种信任远比别人要深。

沈竹侯拔剑了。

也是时候拔剑了，他在关浪人身上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黑暗里拔剑是一件难事，但毫无疑问的是，沈竹侯和他的竹剑也有感情。

淡淡的青光闪过，头颅已然落地了。

站出来一个老人。

应该说—从铜人的残躯中爬出来的。

这是一个体形矮小的人，你从他脸上的皱纹，就能知道他的年纪。

每过一年就多一条纹。

现在是八十八条纹。

他的头发一点儿也不白，甚至要比沈竹侯的头发还要黑。

白眉。他的眉毛却很长，还是白色的。

这个老人的脸色如青铜一般，看不出来是哭是笑，但如果看出来了他的表情，那么他永远都会是这个表情。

他现在正笑。

霍滔惨笑道：“少侠何故杀人？”

沈竹侯冷冷道：“因为他想杀我。”

霍滔叹道：“如果这世上都和你一般，那么就不会有人活着了。”

沈竹侯道：“我本来也不想杀他的。”

霍滔道：“可你已经听到了他的底细，就不用再留着他了。”

沈竹侯愕然道：“霍大师听见了？”

霍滔道：“不止是听见了，而且听得一清二楚。”

沈竹侯道：“您可知道四血剑客是谁吗？”

霍滔道：“在下知道，但不想告诉你。”

沈竹侯道：“为什么？”

霍滔道：“因为你根本没有和他匹敌的能力。”

沈竹侯道：“他拔剑比我还快？”

霍滔点头道：“比你还快。”

沈竹侯又道：“他的剑，和温城雪的刀，谁更快？”

霍滔眼神里更加叹息，道：“他的剑。”

沈竹侯道：“那么—莫非僧和许东楼呢？”

霍滔苦笑。

但是他并没有沉默，因为沉默即是不答。他已经答完，让沈竹侯绝望了。

沈竹侯沉声道：“您见过他的剑法？”

霍滔道：“我见过，而且险些死在他的剑下。”

沈竹侯问道：“难道您的盲指能杀他？”

霍滔道：“不能。是他放过了我。”

沈竹侯道：“他当真有这样本事？”

霍滔道：“有。他的剑法，就是许东楼和莫非僧加在一起，也能轻松打败他们。”

沈竹侯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让别人当杀手？”

霍滔道：“因为他的衣服。那身红衣服，是他最夺目的地方。所有他想杀的人，只要看见红色就会跑。”

霍滔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害怕了。他青铜色的脸上竟然滑落汗珠。

很少人知道四血剑客，因为很多人认为剑法第一是莫非僧。

而莫非僧根本没有杀死四血剑客的把握。

沈竹侯要面对的，是一个能轻松杀死莫非僧的人。

他现在开始后悔杀了关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