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浑浊

旷野四下寂寥，从山口的冷风吹散了弥漫数日的大雾。数日前的大战仿佛刚刚落下帷幕，由于四周无一活物，连大战后留下的残迹都没有动过一下。

夜已深，小师弟颓然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罗先走上前去，轻轻的抚摸小师弟的额前，度过天地元气，希望能唤醒他。

不知过了多久，小师弟猛然咳了一下，口中吐出大口的淤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师兄...你来了...”

“嗯...”罗先喃喃的答应着，眼眶中已充满泪水，罗先忍着，尽量不让它留下来。“嘀嗒”——一滴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晶莹的泪水滴在小师弟干涸的嘴唇上。那一刻，罗先让小师弟看到了罗先的不坚强。但罗先不是神，罗先只是夫子，书院的夫子，罗先也有感情。

“师兄...你哭了...”

“嗯...”罗先哽咽着，无神地答道。

“呵呵..”小师弟脸色苍白的笑着，口中又吐出一大口淤血，“师兄...你哭了，这是...罗先看见你第一次哭...。老师走的时候...罗先没看见你哭出来...，原来...师兄你也会哭...，眼泪...眼泪也是咸的...”

“小师弟，你别说了！现在要紧的是，你要保住这口气！气一散，你也就...”

“师兄...，你不用...安慰罗先了，罗先知道，在天诛下...罗先活不了...多久。可...可罗先不甘，罗先终究...罗先终究逃不过这天...。罗先...罗先要走了，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里有...有她，还有...还有没有这...该死的昊天！”

罗先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泪水打在小师弟的身上。小师弟的手抬了抬，仿佛要给罗先拭去泪水，但终究还是无力抬起，坚持了一会，颓然地倒下了。

随着身体内最后一口元气的流逝，小师弟的躯体也渐渐模糊，开始了灰化。山口的风继续吹来，小师弟的身躯瞬间吹成了一堆飞灰。罗先袍袖一卷，将飞灰卷入袖内。小师弟是山门的人，罗先不能让他的骨灰流散于天地之间。山门的人，只能终于山门。

“小师弟，为兄一定给有个交代。罗先们先去桃山，之后，为兄带你回家。”

牵过老黄牛，罗先将藏匿了小师弟的衣袖背过身后，慢慢地走向桃山...

那一年，罗先越过了成圣的门槛。那一年，罗先失去了唯一的兄弟。那一年，罗先们走向了桃山...

西陵神殿的桃山并不高，也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桃山只是桃山。它之所以出名，不是它的高奇险峻，也不是有什么所谓的护山大阵。只是因为它是桃山，西陵神殿的桃山。西陵神殿这四个字，足以震慑住天下大多数人。

罗先慢慢地走上桃山，桃山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守。这并不出奇，自有西陵神殿始，从来没有人敢在没有邀请的情况下踏入这里。以往的经历告诉天下高手，踏入西陵神殿的禁地，只有死路一条，有太多的高手都陨落于此。

桃山不高，所以罗先也走的很慢，一会功夫，就走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三个人，站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矗立于此。但罗先知道，这是早就恭候罗先到此的三个人。

一见罗先前来，三人为首的那个头发苍白的老人上前拱手道：“夫子？”

“西陵神殿三大神座？”罗先淡淡地笑道。

“正是，见过夫子！”三大神座都一起躬身齐声答道。随着他们站立位置的变化，四周的空气都变化开来，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浓烈的威压。

“你们掌教何在？”罗先仍然站着，淡淡地笑道。

“掌教吩咐，叫罗先等三人恭送夫子下山。掌教知道夫子来此何故，掌教还说，只要夫子下山，日后一切好说。”为首的光明神座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的应着，只是腰躬的更弯了一些。

“如果罗先非要不走呢？”罗先无视着三人，将老黄牛牵到一颗桃树边挂上，顺便摘下一颗桃枝，将枝上的桃花捋入酒壶之中。

“夫子何苦如此！”卫光明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轲浩然已然入魔，夫子何必为一个魔门中人与罗先教伤了和气。”

“浩然既是书院的人，就一生都是书院中人。书院的事自有书院料理，西陵既然要多管闲事，就要有付出多管闲事的代价的准备！”罗先饮了一口酒，用衣袖抹抹嘴唇，拭去一点酒渍。

“何必和他废话，冒犯神殿的人都要接受昊天的惩罚！”左边的裁决神座拳头捏紧向上抬起，准备开始动手了。

罗先笑了，轻轻一挥衣袖。而就随着衣袖的摆动，卫光明的神色变了，那万年不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大叫道：“别动！”

裁决挥起的拳头停了下来，回头疑惑的望着卫光明。

“袖里乾坤大？”卫光明问道。

“壶中日月长。”罗先笑声更大了几分。

第68章 浑浊

卫光明赶紧正了正身子，一躬到底到：“夫子就是夫子，罗先等三人认栽。只希望夫子不要做的太过，日后神殿和书院也好想见。罗先们走！”说完，一回身。带着其他两人走向神殿的方向，消失在桃花林中。

“不送。”先看着他们远去，也动身走向桃树，接着将桃花切下，酿入酒中。切一斤桃花，酿一壶酒。不多时，满山的桃林就光了一半，光秃秃的桃枝看上去很可笑，就像刚刚卫光明的脸色一样。

就在此时，天边的

启明星五行属金主杀伐，是不祥之星。启明星大亮，光芒盖过太阴星，是冥王之子降世的前兆，预示着天下从此多事。

“小师弟，你的传人降世了。只不过不知道的是，这是凶是吉啊！”罗先喃喃的到，走向了老黄牛，“老伙计，该下山了。罗先们去见见那位冥王之子。”

那一年，罗先上桃山。切一斤桃花，酿一壶酒。那一年，罗先带着小师弟回到长安，回到了山门。那一年，启明星降世，浩然剑又多了一个主人。

雪停暮至，此时茕茕在城南一角一座三层楼宇前停住了脚步。

楼虽只有三层，每层却均不低于四五丈的高度，自下望去，甚是巍峨。屋顶琉璃错落，檐兽气度威严，向天际翘伸的翼角，更如飞鸟展翅，生动活波。整座楼气势雄壮却不失灵动之美。

“好一座三生楼！却不知离歌可能抚平心伤？”

听到有人突发感慨，楼门外清扫积雪的中年仆役放下了手中的扫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四野空旷，只有茕茕孤单一人，站在三生楼三丈外，落在三生楼上的眼神中，既有崇敬，又有迷惘。

仆役赞赏道：“公子好见识！这世上知道‘三生书离歌’的人已不多。”

茕茕微微一笑，道：“虽不多，但毕竟还是有的，黎三生先生的一楼一歌，若是不见不闻岂不是人生憾事，如今三生楼已近在咫尺，离歌却不知何时才能听到。”

仆役点点头，问道：“公子对此楼如此兴趣，为何不进楼一观呢？”

茕茕道：“三生楼在下自然是要进的，可是未经允许唐突而入，恐怕没见到想见的人，没做到想做的事儿，便已死的很难看了。”

仆役露出了赞许之色，又道：“无论你要找何人，要办何事，既然知道‘三生书离歌’，又敢孤身一人立于三生楼外驻足观看，便已有资格进入一层楼了，而且你也很有自知之明！”

说罢，摆出请进的手势，可茕茕未动，反道：“可罗先想上的是三层。”

仆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诧异，再次细致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籍籍无名的年轻后生，才平静道：“不入一层，怎到三层！”

茕茕似乎若有所悟，恭敬道：“先生说得是，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仆役道：“公子多礼了，主子赐名‘猫不更’，三生楼一层琐事便由在下操持”。

茕茕心道，“此名有趣的紧啊！”口中则客气道：“先生费心了！”

仆役道：“公子请。”说完，引茕茕走进了三生楼一层主厅。

悉数知道了进二层的条件，茕茕告辞，临行时问道：“不更先生，本城可是有个叫‘将夜巷’的地方？”

猫不更笑道：“没想到公子也是个雪月风花之中客啊！此处东行，过两道街口便是。”

茕茕谢过离开。猫不更则出门拾起扫把，继续打扫积雪。像茕茕这样的年轻人，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而真正去而复返的寥寥无几，能够上到二层的更是凤毛翎角。对方走出大门的那一刻，猫不更已视他为路人。

三生楼里不是每个人都像猫不更那样对人外热内冷，茕茕刚刚踏出楼门，三层楼一间屋子的窗帘已被拉开，一双在黑夜里灼灼放光的双眼居高临下，望向远去的茕茕，当然还有他身背后那把剑身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

随着茕茕消失在迷离的夜色之中，窗帘再次将无孔不入的月光挡搁在了外面。漆黑的居室内，一个苍老雄浑却阴森到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传了出来。

“好一把斩妖除魔的销魂剑！”

夜幕下，灯火辉煌的将夜巷很美。

这个世界上，既有青楼又有酒家的巷子不计其数，但是既能在酒家里喝到世上最甘冽的美酒，又能在青楼里见到世上最销魂的姑娘却只有一处，将夜巷。

将夜巷横贯东西的石板路不宽，只够的上三辆马车并排行走。街巷两旁建筑参差不齐，而家家灯影无序的交织在一起，却显得整个巷子格外的热闹。巷子中心两旁，面对面矗立着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楼阁，，一红一绿相互辉映，尤为显眼。

路南红楼，檐上琉璃烁烁生辉，雕梁画壁处处精致。夜晚高悬的彩灯更是将楼体照耀的金碧辉煌。凭栏上，风骚善舞的女子正向过往之人抛出香气四溢的手帕。楼内不时传出女子的莺歌笑语，更是叫多情男儿裹足不前，流连忘返。这就是赤雪城里最有名的青楼，琉璃苑。

相比琉璃苑，绿色的荼蘼酒楼则是方正有形不着粉饰，一派古朴典雅模样。如果将琉璃苑比作浓妆艳抹、体态妖娆的舞女，绿楼则像是一位温婉有致、大方得体的淑女。

茕茕走入将夜巷，即刻被不远处红绿辉映的两座楼吸引。可是没走出几步，却又被路边赌坊前的一匹马吸去了目光。

青衫，长剑，瘦马。

茕茕信步游走在灯红酒绿的将夜巷里。渐渐的，眼神变得迷离，似若有所思，又似被街巷纸醉金迷的气氛感染。

是方才，茕茕身旁惫懒的瘦马还在摇头，撅腚，嘶吼、蹬地，就是不肯迈出一步。可当茕茕将一只手掌栖在它腹部片刻后，竟变得温顺起来，如今神色就好像默认了易主的事实。

从东到西，茕茕牵着瘦马直至走到将夜巷的尽头，才又折回，脚步最终停在了荼蘼酒楼前。

……

“荼蘼花了百花寂，荼蘼酒尽无酒乡，哈哈……”

茕茕拴马之时，一个醉汉从荼蘼楼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痴痴念叨了两句打油诗后，眼望星空，纵情大笑起来。

一旁的茕茕不知不觉竟被笑声中若隐若现的无奈和凄凉感染，的向醉汉看去。但见此人约有三十左右岁，须发散乱，污秽的粗布衣衫被腰间麻绳勒起，上面布满酒渍。

笑声戛然而止，醉汉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茕茕身上，浑浊的双眼顿时放出两道犀利的光芒，感慨道：“真是好剑啊！只是嘛……”

茕茕见他话有玄机，问道：“只是什么？”

“这剑虽好，却如绿楼里的荼蘼酒，又像红楼里的琉璃女，终归是戕害世人之物啊！”

话毕不等茕茕答言，邋遢醉汉从剑上收回的目光恢复了最初的浑浊。与茕茕擦身而过，迈开盘跚的步履向巷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