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慢慢走过泼洒着海水的甲板，脚步缓慢而扎实，他紧握着一柄不知何时出现的银白细剑，头顶的礼帽已随着穿越虚幻与现实临界的呼啸飞向远处，只留下飘动的黑发。

“地狱上将”，仅鲁恩一国悬赏就达镑之高的海盗，“灵教团”的使徒路德维尔。

五海号称最强的“通灵者”，七位海盗将军里悬赏最高的一位，此刻就在他的眼前，距他不过百米。

一眼扫去，克莱恩发现路德维尔的旗舰“黑色郁金香”号上活着的海盗比传闻要多，但更惹人注意的，还是那些拥挤在海盗们当作战利品的破败战船上的掌舵者，乌黑一片令人无法数清的死尸。

众多的灵界生物和不死生物分散在旗舰“黑色郁金香”之外，以辐射点的形式向外扩散，几乎要触碰到尚未完全脱离“冥界之门”的“黄金梦想号”。

如此近的距离，克莱恩可以清楚的看见路德维尔那覆盖了整张脸庞的银白面具，只是不知面具下的表情是镇定还是惊愕。

在五海的流言里，“地狱上将”对杀戮没有变态的喜好，他夺走生命，也不过是在认真完成将生灵投入地狱的工作。

是个虔诚且标准的死神教徒。

“冥界之门”的开放完全受阿兹克先生的把控，但按照阿兹克先生与我之前谈话达成的共识，他明明答应不会让“黄金梦想号”立刻出现在“黑色郁金香”的周围……

出现意外了吗？为什么入口开的这么近？

已经站在甲板最前端的克莱恩蓦然回头，这次却没在阴影和角落里找到阿兹克的身影，只有怀抱着一面仿佛孕育无数知识镜子，快步向他靠近的艾德雯娜。

对方显然也没预料到当下的发展，漂亮的浅蓝色眼眸里荡漾着不忿。

“是‘灵教团’的援军。”

“路德维尔没法同时维持这个量级的死灵。”

就像大多知识与智慧信徒一般，即便直面危急艾德雯娜也没有让感性压过理性，将个人情感放在了对抗共同大敌之后。

“甲板上的主炮还能发射四次，路德维尔的死灵仆从大部分分散在其他护卫舰船上，我和我的船员可以为你肃清骚扰。”

艾德雯娜用最简洁的语言，力求克莱恩在短时间内理解她推算的最优分工，并尝试让冒险家接受。

将最为强大的路德维尔交给格尔曼处理，并非是因为私心，相比没有半神支持的她，刚求得了一次灵界航行便捷的格尔曼背后明显还隐藏着助力，足以抗衡路德维尔和他的下属。

“可以。”

一只近乎透明，有着惨白瞳孔的眼睛俯视着“黄金梦想号”的甲板，克莱恩和半空中的眼睛对视，突然拔出了左轮，扣动扳机，没有任何预兆，直接打掉了“地狱上将”放出的眼睛。

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地狱上将”，巨大的呼啸声推动海浪，以“黑色郁金香”号为首，数艘舰船明显转动，右舷拢共上百门火炮接连开火。

一枚枚炮弹飞来，撕裂了海洋，炸开层层水幕，一时遮蔽了两方之间的视野。

校准式射击……虽然对一战风格的海战并不了解，但凭着之前在鲁恩军舰上搭顺风船的经验，克莱恩认出了第一轮炮击覆盖失效的原因。

上衣口袋里的铜哨还在发烫，阿兹克先生就在附近，没有离开太远……“黄金梦想号”的大副和水手长们已经开始呼唤各自的部下组织反击，克莱恩用余光瞄到比海盗更像个学者的艾德雯娜也加入了防御布置，忽然有些不自信。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阿兹克先生，他可以很笃定地说，热爱生命的大学讲师不会眼见任何一个无辜者在他眼前枉死，可现在藏在船上某个角落的不再是大学讲师，而是统御冥界的“死亡执政官”殿下，是习惯了死亡侍奉的祂。

希望炮击不会造成太多的伤亡……“黑色郁金香”的第二轮射击即将就绪，克莱恩顾不上继续踌躇。

他拿出已经摘下的“毒酒胸针”，果断扔给了凭着“刺客”特殊存在感一直薄弱的乔吉亚。

此时，随着两艘巨大帆船的靠近，原本染着金色光芒的海面飞快深沉，凝固的黑色中心泛起漩涡，倒映着世界另一面最深最沉无月无星的夜晚。

无数惨白的骨骼从幽暗深邃的海洋下伸出了手掌，半透明半虚幻的狰狞生物簇拥着真正的死尸，用血肉早已腐烂只剩下些许墨绿肉条的四肢，蠕动着、攀爬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冲向了海面上仅有的一群血液温热的活人，其勇猛仿佛古代朝圣征途上的信众，恍惚间“黄金梦想号”上的所有人，竟在一群没有大脑的死尸上看到了虔诚的神色。

数不清的或深红或阴冷的火焰组成了数不清的眼睛，霍然之间，原本平平无奇的海面变成了地狱的入口，不死生物们成群结队，在第二轮炮火的掩护下尝试登陆。

不知死亡何物的死物，精准的弹道轨迹，共同在这片远离文明冲突最中心的边陲海域上，描绘了此时只有南大陆东西分裂边境线上才有的徐进弹幕战术。

第五十一章 真正的海战

或许“黄金梦想号”上装配着最针对死灵的“太阳巨炮”，但想要发挥巨炮的真正实力，就必须先打掉更前方的火炮弹幕。

战场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破坏力远超“步兵”的炮火成了盾牌，脆弱的死尸成了最尖锐的长矛，正步步逼近“黄金梦想号”上的海盗们最薄弱的咽喉。

“冰山中将”他们对付不了这么多死灵……从船舷边退后了两步，克莱恩抬起持着在左轮的左手，远远瞄准最为巨大的苍白船帆，计算着极限距离，在已有的基础上又稍微上抬了几度。

砰！

燃烧着炽烈金色的子弹闪电般贯穿了绘有漆黑郁金香的苍白，一朵更为盛大的金百合在其上绽放，温暖与纯净的气息令下方所有黑衣黑帽的海盗不喜。

金色的火焰极速扩散，佩戴银白面具的“地狱上将”仰望上方，眼窝里静静燃烧着火焰。

和对火焰无奈只能无能狂怒的下属不同，他张开了五指，实质化的阴冷在船帆周围凝聚，试图扑灭“净化子弹”点燃的大火。

然而那因灵性波动掀起的不自然森冷刚有所起色，一簇簇颜色不同于“金百合”的焰流围绕着花瓣绽开。

一只恍若太阳本身铸造的手掌撕开了橘红，同样身披黑色的冒险家乘着火焰，如一枚炮弹，从高空直落向下。

轰！

突如其来的袭击令“黑色郁金香”上每一个海盗措手不及。

数位“通灵者”最先反应过来，召唤出各式各样散发着深红、阴绿的怨魂幽影和古怪诡异的灵界生物，包围了甲板中被砸出明显凹陷，有尘埃浮动的一方。

一时间，整个甲板上静悄悄的，所有人均摒住了呼吸，只剩下灵体掠过生物的细微气流声，直到一声突兀的巨人语响起。

“黎明。”

古老拗口的语言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禁忌之门。

速度最快的一只幽影刚触碰到让人无法看清的尘雾，一道刺眼的银白剑一般从灰尘中刺出，细窄的剑刃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贯穿幽影的剑身破碎无数裂痕炸裂开来，迸发的光之碎片瞬间涌向了四面八方。

咔嚓。

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冒险家风衣的衣摆肆意飞舞着，就像他被风完全吹起的黑发，狂暴的乱流以单膝跪地将剑刃插入甲板的冒险家为中心，支撑起了风与光的巨人。

这一无实体的短暂形体挥动着手臂，每一道风里裹挟的光影都是最锋利的剑刃，所到之处只有痛苦的哀嚎和死灵蒸发发出的滋滋响声。

突来的“光之风暴”冲撞了“地狱上将”的军队，而这位海盗将军也不打算示弱。

瞬息间，他举起了手掌，张开五指，用掌心对准了风暴中心身体覆盖不完全银白盔甲的克莱恩。

路德维尔身前，虚幻的光芒猝然爆发，旋即以一点为中心，飞快旋转，向内塌陷，扭曲了现实的色彩，将一扇足有三人高的青铜之门拉入了现实。

这扇象征冥界的门虽然不如足以供给舰船穿梭冥界的那扇，也绝对远超一般“看门人”常规释放的极限。

表面布满繁复神秘花纹，浓缩了无可描述的深沉与死寂的大门吱呀裂开。

门的缝隙后，看不透的无垠黑暗像是雷雨天的夜空。

一双双难以名状的眼睛藏在深邃的黑暗里，密密麻麻，取代了正常夜空中星辰的位置。

它们向克莱恩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然后再也无法压制对新鲜血食的渴望。

剥皮的手臂，缝合了婴儿的腐烂藤蔓，裂口畸变为尖牙和嘴巴的手掌，数不清的冥界副产物从门中前仆后继涌了出来，他们尖叫着、大笑着、哭闹着，争先恐后地抓起外界的一切。

风与光的巨人在这样的攻势前只坚持了不到两秒钟，就彻底溃散，失去了轮廓，

克莱恩不得不将手中的长剑插的更深，以对抗门后强大的吸力和阴冷到能冻僵骨髓的飓风。

他风衣的领子结了霜，银白的黎明也龟缩到了剑柄附近半米的窄小距离内，但死灵依旧无法真正触碰到他哪怕一下。

就在路德维尔为战果感到不满，准备加大灵性传输的强度时，他看到躲在“黎明屏障”里的克莱恩先他一步举起了手掌。

而且不是一只！

黑发棕瞳的冒险家竟然松开手中的剑柄，从甲板上站了起来。

他毫无防备的张开了双臂，面向天空，似乎要拥抱太阳。

不好！

思想同死尸般冰冷的路德维尔难得感受到精神紧绷的恶感，他的大脑已经下达了反击的指令，可直到半秒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依然保持着上个姿势，手指只移动了不到一厘米。

这一刻，他终于发觉了异常，艰难转动眼珠朝天上看去。

“白鲸之海”上和海面一样冰冷的太阳获得了火热的热情，从遥远的天国降下光辉，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象征至亵渎的诅咒……

“恶魔”的“亵渎之语”……路德维尔想到。

炽白的火柱如同天罚，击穿了“黑色郁金香”的甲板，凡是靠近太阳之光的“死神”信徒，无论如何挣扎，身上那昭示净化的烈火也不得熄灭。

物理和神秘两侧叠加的温度，令许多海盗在受到真正的致命伤之前便精神崩溃，哭喊着从船舷一跃而下，跳进了冰冷的海水。

可他们忘记了太阳之火的双重特性，即使现实的火被扑灭，残存的净化力量也会在神秘一面重新燃起火苗，继续折磨他们。

很快，常年亲近死尸，身体几乎和死灵生物同化的一些海盗被大火彻底燃烧殆尽，只剩下亮晶晶的盐粒铺洒在海面上，又快速融进海水。

只有序列较高的“通灵者”和“死灵导师”，以及一些没有非凡之力的或远离太阳光柱的海盗，在致命的打击下幸存了下来。

“地狱上将”的大副紧盯着仍被光柱笼罩的区域看了两秒，很快稍抬起下巴，环视半周，捕捉到了方才藏在暗处的“刺客”。

浑身埋在长袍里的乔吉亚站在桅杆的一只横杆上，身边是破损的郁金香船帆，黑焰环绕着她静谧燃烧，长袍胸口处血红色的宝石格外显眼。

呜！

突然，飓风的声音骤然响起，轻微的啜泣声传入了克莱恩的耳朵，令他身体发麻，血液变冷了一些。

随着灵性消耗过半，连接太阳的光柱渐渐黯淡，一只虚幻透明的手臂穿透光柱的外层，从甲板下伸了出来。

半身烧焦的路德维尔赤裸着上身，银白面具却完好无损。

这位海盗将军在对死灵致命的光照下，不知用何种方式躲了过去。

他抽出了随身携带的佩剑，身体也同那只手臂一般，呈现出了幽灵化的趋向，穿越了甲板，重新站在阳光下。

他目视着克莱恩，又看了看“蠕动的饥饿”和桅杆上的魔女人偶，面具后传来了隆隆回响。

“原来是你继承了齐林格斯的遗产，一个‘倒吊人’的傀儡，受诅咒者的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