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农活，照顾弟弟妹妹，打工？还在读书年纪的花骨朵，甚至都没有长大成年，去哪里打工？有人敢收吗？”说话者神情严肃。

“随便去镇上哪个地方打工，不要钱，只要混口饭吃，谁不敢收？”

袁吉雄说话时，眉宇间满是痛惜。

苏媚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能看得出来，这位袁老师确实是个合格的教育工作者，他是真的在惋惜每一个没有得到应有教育的学生。

他也不是多见过世面的人，要不然一开始面对他们这么多人的时候，也不会束手束脚。

但是说起这里的教育情况，他却滔滔不绝，而且每一句话都能正中要害。

“镇上的学校太远了，很多人都不想把孩子送那么远去读书，所以干脆就不送了。我向上面申请了很多次，希望能建一座村小，专门供附近山村的孩子们读书，这次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

“我在镇上教书，我们村的女孩子如果送去镇上读，我个人会给补贴。这么些年当老师的工资，差不多全都贴里面了。以后她们在村小读书，我应该就补贴不上了。”

袁吉雄这么说的时候，神情仿佛还有些愧疚。

燕念北也是个极度嘴欠的。

多的不说少的不说，他偏偏要问上一句，“怎么就补贴不上了？你们村的女孩子在村小读书，你发钱给她们，这二者之间又并不冲突。”

这人算是个大善之人，舍己为人到极致，要不然的话也做不出将所有工资，全部都倒贴给学生的事儿。

只是他对这种大善之人，无感。

可能是因为他太自私吧。

总归还是觉得，的确应该以自己为先，只有把自己日子过好了，才有余力去帮别人。

像这种自己都过得穷困潦倒的，舍弃一切去帮别人，多少让他觉得有些自不量力。

袁吉雄惭愧道：“是啊，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她们可以在村小读书，我也可以继续给她们发补贴。可是你们看看，我现在都已经这把年纪了。”

他二十几岁大专毕业，在那个年代，这学历还算挺吃香的。

可他义无反顾回家乡当老师，站在三尺讲台上，拿着最微薄的工资，一站就是二三十年。

现如今都年近50了，一没成家，二没立业，孤家寡人一个。而且长年累月的劳累过度，营养不良，从头到脚都是病。

他已经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也是时候该退休了。

再多教一两年书，往后这一两年的工资他决定自己存下来，留着以后养老买药吃。

“这也算是我对自己唯一的私心了，虽然自私，但我觉得也无可厚非，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

狭小逼仄的屋子里，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世上有为富不仁者，有为了钱不择手段者。但这世上也有将所有积蓄全部贡献到教育事业里，只想留下些微养老钱，竟然都会觉得自己自私的人。

他们心里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苏媚柳眉微掀，出言打破了这一份寂静：“那先生时至今日后悔吗？”

先生是一份尊称，表达对对方的敬意。

苏媚自认自己也做不到像袁吉雄这样，同时她也不太认同这种舍己为人，但是这不妨碍她敬佩这个中年男人。

其他人都觉得，袁老师的答案肯定是义无反顾的不后悔。

但苏媚不这么认为。

毕竟观察入微，揣摩人心理，这是她所擅长的。

像袁吉雄这样大公无私的人，按理来说，绝对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性子。他甚至根本不会想到要给自己留养老钱，他会干脆把自己这辈子全部都奉献到学生身上去。

可他现在，却说想要自私一回，给自己留点养老的钱……

这说明什么？

现在心里已经后悔了，所以才会自私这么一回。

“……我后悔。”袁吉雄沉默半晌，缓缓吐出三个字。

真将这三个字说出来之后，他如释重负。

除了苏媚和燕念北外，其他人都面面相觑，好像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刚才光辉耀眼的教育工作者形象，怎么瞬间就崩塌了？

怎么还后悔了呢？

像这种如同圣人一般大公无私的老师，难道不是应该九死不悔吗？

“我前面这几十年，太狭隘了，我以为只要我勤勤恳恳，尽量保证山里的孩子们有书读，就一定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尤其是山里女孩子的命运……”

“可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所做的一切都像徒劳无功，他们那些孩子们，只是短暂的挣了几年补贴，而不是读了几年书。”

袁吉雄一边说着，一边无奈摇头，那是一种最深沉的悲痛感。

“我坚持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其实并没有让其中任何一个孩子或者他的家长懂得读书的重要性……”

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事实啊！

而且他本来是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是前不久，他以前的一个学生带着女儿找上他……

“袁老师，我以前在你这里读书的时候有补贴，那我现在如果把女儿也送到你班上读书，能不能也给补贴呀？”

十几岁结婚生子。

如今两女一子。

怀里抱着儿子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骄傲。

“她奶奶说还不想让她读书呢，想让她在家里帮忙带弟弟。我这不是想着袁老师你这里，读书还能挣钱嘛，所以就跟她奶奶和爸爸商量了一下，如果袁老师这里还有补贴的话，就干脆把她送来上学算了。”

袁吉雄哪怕到此时此刻，都能将自己那学生那天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记得，她说那话的时候，是个什么神情。

含蓄中带着骄傲，是针对她怀里的儿子的。

忐忑中带着市侩算计，是针对他提供的补贴的。

真是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啊！！

这也曾经是他花费了无数精力，想要送出大山的孩子，他想亲手送他们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拥有一个更广阔的未来。

可他学生却站在了他眼前，用现实告诉他，他曾经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他错了！

他的方法全盘错误！

所以他后悔，后悔这二三十年下来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