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十几天就要收割了，却遇上了连绵不断的阴⾬。

⾬天除了好读书睡觉，也是很好出⻔散步的。

雅君撑起⼀把伞，丢下愁眉紧锁，在客厅做针线活的⺟亲，独⾃出⻔了。

出⻔往右，每⽇里煎着油饼，⺠国时期的伪保⻓⼩姐⼀家，与雅君⻄窗相邻。

⼩姐家对⾯，住着三⼗多岁还是⼦身的"聋⼦"和他⽗⺟，以及雅君家⼀个百来平的院⼦。

院⼦是⽤来堆稻草剁的，原本有⼀棵很⾼⼤的柿⼦树。⽗亲在时，每到柿⼦成熟时，⽗亲就会爬到树上，坐在上头，⽤⼀根中间劈了个裂口的⻓⽵竿，把枝头的柿⼦，⼀个个扭下来，放在一个⼩⽵箩⾥，⽤绳⼦垂下来。

聚在树下张望的这些啰啰兵们，抢着把柿⼦接了倒在⼤⽵箩⾥，空筐⼦⽗亲收了上去。⺟亲坐在树下的阴凉处，⽤⼀⼩段芝麻秸，插⼊柿⼦蒂那⾥，整整⻬⻬的摆⼊箩筐。⼀层柿⼦⼀层稻草，过上⼆⼗天左右，柿⼦就会变的⼜甜⼜软。

⺟亲半夜三点起来，把柿⼦装起满满⼀担，让⽗亲挑了，去到三⼗⾥外的县城赶早市，给家⾥带来⼀点收⼊和少有的欢乐。

⽗亲⾛后没多久，叔叔就拿了⼀把⼤锯，把这棵柿⼦树锯了，独留下他家⻔⼝那更⼤的柿⼦树。

⺟亲从舅舅家借了点钱，把院⼦⼀半盖了两间⼩瓦房，⼀间⽤来做猪⽜圈，⽼⻩⽜和两头猪就住在⾥⾯，母亲指望把这两头猪，卖到⼴东来收猪的⻋上，卖的钱，除了给孩子们开学，剩下的⼀点，⽤来慢慢还安葬⽗亲⽋下的七百多块债务。

另外⼀间，⽤来放稻草和杂物，空地⽤来做晒场和稻谷脱粒。

⼩院⼦后⾯，是村⾥的⼀条主路，往左隔壁是妇⼥主任的家，这条路也⼀直通往稻⽥，两边都是密集的房屋。

叔叔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右边，是雅君上学的必经之路。经过叔叔家外墙，还有⼀堆莺莺燕燕，姐姐发⼩的墙根。

⾬点打在中学院墙⾥伸出的梧桐叶上，那漏⽃形的梧桐花已是落尽，和在泥⾥，早没了⾹味，更不能捡起⼀个来当喇叭吹。

院墙⾥，⽼师的⻘瓦屋顶，只有在层层叠叠，有着细绒⽑、猪⽿朵⼀样⼤的梧桐叶婆娑起舞时，隐约可⻅。

据说，蔡邕的"焦尾琴"是⽤这种桐树做的，怪不得⾬落梧桐，别有一番韵味。

右边的⼩学，和对⾯锁着的中学⼀样，寂静⽆⼈。只不过，⼩学的⻔是不上锁的，因为这⾥⾯有⼀⼝⽔井，附近住户的生活用水都从这口井中汲取。

听说五年级时的数学明⽼师，因为不能忍受她⽼公要和其他⽼师换妻的游戏，曾经跳进这⼝井⾥⾃杀。⼤概很快就被⼈发现捞了上来，不然也不会有⼏年后，雅君生病时，明⽼师还拿着⾯条鸡蛋来看她了。

雅君和“胖⼩猪”来这⾥取⽔时，听来打⽔的⼈打趣:"我们现在喝的，都是明⽼师的洗澡⽔啊！不知道她跳下去时，那个脚洗⼲净了没有？"

"要是明⽼师是在你的床上，她就是踩了臭泥巴没洗，你肯定也是愿意的吧？"

⼀⾏⼈哈哈⼤笑……

两个学校夹路的尽头，是个⼗字路⼝，左边是去县城的三⼗⾥官道，路上⽩杨哗哗；前⾏是个街市，街市⼝，⻓着六个⼿指头的⽼卢，和他的⽼婆在⼩杂货铺⾥聊天。

卖煤油、桐油和⻝⽤油，布匹糖果、饼⼲、纸卷的供销社；身⾼和脸都像孩童，开着棺材铺的男同学家，棺材铺对⾯卖⾖腐⼜卖⾖芽的⽼王；⽼王后⾯只卖⾖腐不卖⾖芽的严⽼师⼀家；卖馒头包⼦油条的刘⽼师和卖⾯条，只⽣到⼥⼉没有⼉⼦、⼈前⼈后总被⼈看不起的桑⽼师；还有隔壁退休了，在这当馆⻓的朱⽼师的图书馆和图书馆下⾯的绿⾊邮箱……都在这条街上。

每逢农历⼀、四、七，还会开市，远近村⺠都会到这⾥赶集，因为这个集市，让这个有着百来户叫"洋津"的地⽅远近皆知，以致⼗多⾥外的乡政府，也叫"洋津"。为了不⾄于混淆，就把这⾥叫"⽼洋津"，乡政府那⾥叫"新洋津"。

⼩学后墙五⼗⽶外，就是麻园。这个村⼦，每个最终离去的⼈都在那⾥⻓住，⽗亲也不例外。

⾏过麻园，有好⼏个菜园，雅君家也有个园⼦在这。园⼦旁边，有⼀⼝池塘，池塘边有棵要几人才合围过来的榆钱树，树下⽔边铺着⼤⻘⽯，村⼈会在这⾥浆洗，夏天⼩孩⼦会结伴到这游泳………

雅君因为害怕⽔⾥的蚂蟥，不管别⼈怎么诱惑，⼀次也不敢下⽔，倒是常进旁边⾼坡上的⼤神庙去观望。

⼤神庙⾥最早真的是庙还有塑像，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塑像没了，有⼈在⾥⾯养起了猪，许是有神庇佑，那个猪⽩⽩胖胖，听说很少⽣

病。

爱讲稀奇古怪故事的⽼典和司⻢叔叔，就住在⼤神庙⼀⽔之隔的地⽅。

从司⻢叔叔家的⼤⻔，⼏⼗⽶开外，⼀条清澈的溪流，把村⼦和⼀望⽆际的稻⽥隔断。溪流上隔五六十⽶就有座桥。桥这头，⼀排排桑树凛凛⽽⽴，紫⾊的桑葚簌簌落下；桥那头，是稻⽥中夹杂着三⼗多亩⽔⾯的荷花湖，

夏天开着⼀湖红莲，结着肥嘟嘟的莲蓬，漫天莲叶⾥，游⻥在菱⻆藤下，倏忽来去，清⾹惬意……

⾬点淅沥，此时⼩溪流的⽔，已经没过⽯桥，每次过这个⽯桥，雅君都会想起别处的护城河。

荷花湖的⽔暴涨，⽔⾥肥硕的草鱼鲢⻥鲤⻥，⼀条条蹦到路上和稻⽥⾥，惹的村⼈争相追逐捕捞，姐姐和“胖⼩猪”，穿着⾬⾐，拿着⽹兜，也在这其中。

雅君站在没过脚背的⽯桥上，看着低垂着漂在⽔⾯的稻和穗⼦上⾯的迷离⽔汽，不知道想着什么……

连绵不断的雨水，组成一股股细流，把地⾯冲的，像冬天⽼太开了细⼝的⼿，裸露出泥底的碎⽯⼦。

雅君撑着伞，⾛过樟树和柿⼦树下的园⼦，园⼦⾥的⽠秧⼦上结着的⻩⽠、苦⽠、丝⽠，若隐若现的⼩⻩花上，还有那么⼏只蜜蜂嘤嘤嗡嗡，互相说着蜜蜂的话，可能是侦察兵吧？不然这个⾬天，就不怕湿了翅膀，回不了家么？

⼏棵⽔蜜桃树上，⻘⾊的桃⼦上，猫爪似的红晕渐渐晕染开来；枝⼲上流着晶亮亮的树脂。

雅君想在那些树脂⾥，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被树脂活活封住的⾍⼦，不管是什么⾍⼦都好，哪怕是讨厌的⽑⽑⾍，只要不让它的胡须混乱，就是好看的琥珀。这样她就不⽤对着书本再三歆羡了，可惜⼀次也没有找到，不知道是不是机缘不凑巧。

柿⼦树下的泥地上，掉下好些个⼤柿⼦。雅君挑好的捡了，扯了⼀把不知道名字的草，回去把草和柿⼦⼀起洗了，放在⼀个陶罐⾥，过⼀个⽉，柿⼦虽然不会变软，颜⾊也不会改变，可是会和妈妈那种⼀样变甜，吃起来还不脏嘴。

园⼦旁边有个⼤⽵林，⾥⾯的⽵⼦，许是和这个村⾥的⼈⼀样，向往多⼦多福，有⼉⼦的还要⽣，没⼉⼦的更要⽣，熙熙攘攘的，隔着砖墙也能摸到它孩⼦的脸，⼀点没有潇湘馆的清逸俊秀。

"秀才，不去看捕⻥吗？"

雅君摇摇头。慢悠悠的晃过翡翠⾊的池塘，穿过邻居嫂两妯娌和猫的⺟亲房⼦之间的⼩巷，经过朱⽼师家⻔⼝回家。

朱⽼师家的⻔虚掩着。朱⽼肯定在⽂化馆了。朱⽼师是⺠国时期的⼤学⽣，⽤他的话说，是赚三个银元⼀个⽉苦过来的。他的⼤⼉⼦⽣下来只有⼀个⼿，为了能够让他⾐⻝⽆忧，朱⽼师只能提早退休，让初中没毕业的⼉⼦顶了班，还做了附近⼩学的校⻓。

朱老师那个童养媳的⽼婆，除去吃饭睡觉以外，是不会着家的，因为朱⽼师有退休⼯资，⼜有四个⼉⼦和⼀个⼥⼉，她是⼀辈⼦不⽤下⽥也不打紧的，别看她不识字，可就像朱⽼师说的，她可以上知天⽂下晓地理，中间的⼈事，神奇到你⾃⼰家的不知道她都能知道。⼀天天的，她都是夏天摇着⼀把蒲扇穿着⼀双凉拖；冬天和春秋天就是⼀双矮帮⽪套，"扑哒扑哒"，带着满是褶⼦的菊花脸，东家进⻄家出，村⼈既怕她来⼜希望她来，连从不和她打交道的雅君家，都能从她那⾥得知，街上信⽤社的社⻓，被谁谁杀了，信⽤社要搬⾛了，以后想借钱就没那么⽅便了。

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雅君去寄信经过那⾥⼏次，⻔的确是关着的。

这么⼤的⼀个村⼦，并不是⼈⼈都可以认全的，只有朱⽼师⽼婆例外，⼈⼈都认识她，她也认识你还有你家刚出⽣的⼩猪。

邻居嫂嫂是个热⼼肠的⼈，她和丈夫是表兄妹结亲。好⼼肠的奶奶是她姑妈。

奶奶有四个⼥⼉两个⼉⼦，最值得骄傲的，是⼩学毕业的⼤⼥⼉，亲事刚刚说定，女婿就考上了，还官至地级市。逢年过节，⽤⼩⻋拉着鸡鸭⻥⾁还有农村⼈想不出⻅不到的东⻄，来孝敬⽗⺟；最⼩的⼥⼉，和雅君的姐姐⼀样⼤，⼈称"叶⼦"，⻓的很是漂亮，

⼩学四年级时，“叶子”就屐着不合脚的⾼跟鞋，烫着卷发，被全校通告。因为家⾥有钱，雅君启蒙时，她在读三年级，等到雅君读初⼆时，她读初⼀。

有次统考，雅君和她们错班考试，她刚好分到雅君后⾯，“叶子”⾼兴的不得了："秀才，等你做完了，给我做好不？只要及格就好。"

想着奶奶给家里的帮助，雅君迟疑的点头。可只过了半⼩时，监考⽼师就把她拧了起来，原来她睡着了，流出的⼝⽔，把整个卷⼦都烂了多半，被监考⽼师赶了出去。

丢了脸的“叶子”，发誓从此不进校⻔，为了表示决⼼，把新课本全部烧了，家⾥⼈拿她没辙，⼜是最⼩，当官的姐夫，把她弄到身边的市⾥，在⼀个⾼级宾馆开票。

邻居嫂嫂家，没有农活时，家⾥就热闹⾮凡，除去本村的，⼏⼗⾥外的男⼥，都会聚到她家，赌着⼆⼗⼀点，觅着发财梦。

⺟亲是绝不允许雅君她们凑热闹的，她说热闹之地，往往是是⾮之地，⼥孩⼦家尤其不能靠近。

雅君只记得很⼩很⼩时，听到巷⼦⼝说⽃地主婆，跑去看了⼀下。只⻅很多⼈，押着⼀个全身穿着⿊绸布的⽼奶奶，头上扣了个纸糊的⼏尺⾼的帽⼦，让她把裤脚绾到膝盖以上，露出⼜⽩⼜细的腿，⼀下⼦按倒在刚烧出的尖锐煤渣上，鲜红的⾎和⿊⾊的煤渣，颤抖的身体，痛苦⽽绝望的眼神，吓的雅君转身就跑。

是以，⺟亲说不让看的，雅君几姊妹就不会去。

"⻛来了，⾬来了，婆婆背着⽶来了……"

只要下⾬，“⼩猫妹”和“⼩软狗”，就会对着屋檐下不断的⾬滴，唱起这⾸童谣，是妈妈教的吧？雅君是从来不唱的。

等雅君忙完柿⼦，姐姐和“胖小猪”也回来了，抓了条九⽄多的⻥。雅君想都不敢想，那么⼤的⽔，那么多的⼈，她们是怎么抓到的？

朱⽼师的⽼婆，"扑哒"着套鞋，和姐姐她们前后脚跨将进来，把地上印得满是泥巴也不觉得。⾁嘟嘟像蒲扇⼀样的⼤⼿⼀拍："啊呀！这么⼤的⻥啊？啊呀！你们家有这么能⼲的⼥仔啊？啊呀！你们家这么穷，这么⼤的⻥吃了多可惜啊！不如拿去换点钱，便宜点就便宜点"。

看到“胖⼩猪”把河蚌敲碎，取了⾥⾯的⾁，扔给鸡吃，"啊呀！这个要留到哎，可以吃哎，那个⽼张的新⽼婆兰鸡说了，城⾥那些带箍箍⼦（⼿表）的⼈，最喜欢吃这个，还有死⻥死虾，说是营养着呢！兰鸡就最喜欢吃这个，你没看⻅她都快四⼗了，还像个⼤姑娘⼀样，漂亮着呢！”

说完，又旋风一般去了别家……

不管怎样，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