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夺帅
作者:白衣带吴钩 | 分类: | 字数:45.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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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三 二 一
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大雍地处大陆北方,气候偏冷,又是入夜,故而皇城内春寒料峭,凉意入骨。
仅穿一件单衣的吴恙、刘先二人只是文弱书生,无法用真气隔绝天地,不一会儿便被冻的瑟瑟发抖,嘴唇发青,甚至能隐约听到牙齿互相碰撞的声音。
袁首功何等耳力,只是他充耳不闻,只管领路。
叶青槐心底叹息一声,缓行两步,与吴恙、刘先二人并肩,一手握住一人手腕,将自己真气渡入二人体内。吴恙、刘先二人顿觉周身通泰,一股暖意游走全身。
就这样,垂垂老矣的先生拉着两个风华正茂的学生缓缓而行,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为他们遮风挡雨。整个场景滑稽而悲怆。
紫宸殿。
嘉信看着跪在台下的师生三人,眯起眼睛,一言不发。
直到吴恙、刘先二人衣衫背后都渗出了清晰水渍,嘉信终于开口了。
“吴恙,刘先,抬起头来。”
二人闻言,立刻直起身子,诚惶诚恐的望向嘉信。
“算起来,朕有四年没有见你们兄弟了吧?”
吴恙赶紧回话:“回陛下,臣兄弟二人确实是四年前进京述职之时见过陛下。”
嘉信面上多了一丝笑意,如同拉家常般闲谈起来:“吴恙还好,刘先你怎地胖了?朕记得离京之时,你可比你大哥瘦多了。”
刘先一头雾水,不过还是恭敬回答:“回陛下,臣在蜀州,过得还算滋润,丝竹享乐,熬鹰斗狗,自然心宽体胖。”
嘉信微微一怔,旋即忍不住笑骂道:“你这泼才!朕派你去蜀州,是让你纵情声色的吗?亏得你大哥东奔西走,殚精竭虑,方才稳住局势。不然,朕定要罚你!”
听到这里,叶青槐的眉头略微舒展。
刘先赶紧磕头:“臣不知上进,有负圣恩,请陛下降罪。”
嘉信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朕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少年风流,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你从未误事,朕为何罚你?”
说罢,嘉信又看着吴恙,皱了皱眉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瘦,朕之前就说过,你劳心劳力,若不吃胖点,容易耗伤元气。”
吴恙苦笑道:“有劳陛下挂念,只是臣也试过,只是每次吃多,就腹胀如鼓,连连呕吐,实在是吃不胖啊,请陛下恕罪。”
嘉信伸出右手点了点吴恙,笑道:“你啊你啊,昼夜谋划思虑,几天不吃饭都是常事,能胖起来才怪呢。”
吴恙只能叩首:“陛下明察秋毫,确实如此。”
嘉信似乎有些冷了,将手缩回衣袖,袁首攻立刻去端了一个火盆进来。嘉信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淡淡说道:“你们两人,行事向来稳重缜密,怎地这次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朕刚刚敕封的冠军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差点丧命,岂不是打朕的脸?”
语调平平,声音不大,落在与吴恙、刘先二人耳中不亚于平地惊雷,正要磕头请罪,怎料嘉信一句话就噎住了他们。
“少跟朕说什么一时不察、罪该万死的屁话,朕从来就不爱听。”
吴恙惶恐不安,头皮发麻,连连叩首,酝酿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的说道:“回陛下,臣以为那南朔高手能够潜入我大雍腹地,仅凭王瑛一人作为内应绝无可能。臣等在蜀州收到的消息明明只是一名照海高手,为何摇身一变成为了即将破开天人之隔的大宗师?更何况来自红楼的吩咐只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臣等误以为局势尚在掌控之中,故而大意懈怠,出了纰漏。”
刘先也附和道:“陛下,臣等收到红楼传信之后,立刻安排眼线盯防南朔谍子,并请蜀州将军出动铁骑甲士以防万一,但是那名大宗师,我臣等委实一无所知,束手无策!”
嘉信一挥衣袖,差点打翻面前茶碗:“朕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人一棍子打死的糊涂虫,但是你们两个,纵容王瑛在蜀州任性胡为,连他与南朔谍子勾搭成奸,也装聋作哑,莫非你们的结义之情,要大过朕的君臣之义?”
吴恙、刘先二人汗出如浆,磕头如捣蒜,很快地面上便出现了斑斑血迹。
嘉信吐出一口气,胸中郁郁消散不少,他沉声道:“别磕了,朕可闻不惯血腥气。”
二人闻言,立刻停了下来,只是额头死死贴住地面,不敢抬头。
嘉信闭上眼睛,问道:“你们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王瑛?”
吴恙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任由血水顺着额头淌下,说道:“回陛下,王瑛勾结外敌,刺杀当朝一品军侯,罪无可恕,按大雍律,夷族!”
刘先猛的颤抖了一下,又恢复正常。
嘉信不易察觉眯了眯眼:“夷族啊,朕记得王瑛好像是个私生子,他的生父是谁,可曾对你们说起过?”
吴恙毫不犹豫道:“陛下,据王瑛亲口说的,他的生父,正是大雍漳州牧王卓!”
刘先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嘉信哦了一声:“是吗?若他真的如你所说,是王卓的私生子,那岂不是要朕杀尽王家满门?王卓在任期间,兢兢业业,造福一方,就因为这么个私生子,便满门死绝,恐怕会引起庙堂震动。”
吴恙闭口不言。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想说:“功过不能相抵。”
但是他不敢。
一旦说出口,等于把这个难题抛给了陛下。
嘉信略做沉吟,直接问了一个新问题:“冠军侯与齐王、燕王感情深厚,你们觉得,朕应不应该将冠军侯遇袭重伤的消息,告诉他们二人?”
吴恙刚准备回话,猛然想起西北边境凉朝已经和戎族会师,不日就会南下。而齐王,则是前几日刚刚被元朝谍子刺杀过。
如何是好。
刘先猛然抬头,看着嘉信,咬牙道:“臣以为,手足之情乃人伦纲常,况且陛下乃一国之君,行事光明坦荡,何需遮遮掩掩?”
嘉信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光明坦荡?这话你自己信吗?”说罢,他朝着袁首功点了点头。袁首功立刻转身出殿,须臾之间便端着两杯酒走了进来。
嘉信看着从始至终从容不迫的叶青槐,脸上第一次闪过阴霾。
“难得见到叶卿如此安分守己,一言不发,莫非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叶青槐挺直腰身,恭敬道:“臣往日行事孟浪,忘了臣子本分,还请陛下恕罪。”
嘉信扯了扯嘴角:“叶卿言重了,你替朕掌管,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何罪之有?”
叶青槐自嘲一笑:“臣蒙陛下圣眷,本应肝脑涂地,以报天恩。却挟恩自重,不守本分。妄议朝政,揣摩圣意。若不是陛下胸襟似海,臣岂能苟延残喘活到今日?臣请陛下降罪!”
嘉信眼神晦暗不明:“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蜀州之事,你有何话说?”
叶青槐在看到袁首功端来两杯酒的那一刻,便已心知肚明。他苦涩一笑,说道:“臣轻忽大意,连情报真假都没能分辨出来,致使吴恙、刘先二人错误估计形势,冠军侯遭外敌暗算,重伤濒死,误了大事。臣罪该万死!”
嘉信眼神渐冷,微微皱眉:“既然你们师生三人都已认罪,那朕该如何罚你?”
三人一同叩首,口称:“听凭陛下发落。”
嘉信指了指那两杯酒,眼神玩味道:“既然师生三人都有错,那便一起受罚。念在你们三人师生一场,朕也不至于做那赶尽杀绝的恶人!”
“三个人,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没有毒。”
“有毒的那杯,便是公孙喝了都要半死不活。没毒的那杯,自然是极品美酒。”
“至于谁喝,怎么喝,喝哪杯,就由你们自行决断吧!”
说罢,嘉信起身朝殿后走去,袁首功立即跟上,在即将越过帷幕时,嘉信突然回头,看着失魂落魄的吴恙,微微一笑:“吴恙,朕见过你那一双儿女的画像了,女儿像你,可是儿子却像她娘亲多一点。恭喜啊!”说完直接进了后殿。
殿内只剩下了师生三人,吴恙听到嘉信最后那番话,面如土色,如遭雷击。
他几年前便偷偷成亲,因为害怕被自己牵连,连叶青槐、刘先、王瑛等人都不曾透露半点风声,大费周章将夫人安顿在锦州的乡下,自认为能瞒天过海,却是痴人说梦。
刘先听到这个消息也是震惊万分,自家大哥这么忙,哪来的时间娶妻生子?还儿女双全?刘先很快就不再去纠结,而是眼神坚毅,双腿发力,扑向那两杯酒!
吴恙也惊醒过来,连滚带爬的朝那两杯酒爬了过去!
可惜,他们的先生,不只是读书人,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藏真巅峰宗师!
叶青槐心意一动,两人身形僵硬,保持身体前扑的姿势,宛如陷入琥珀的飞虫,身不由己!
叶青槐从容起身,整了整衣袖,理好有些散乱的发丝。这才低头看着两个得意门生,笑容满面:“两个痴儿,陛下的心思,你们还猜不到吗?”
“我若不死,何以平息众怒?”
“燕王大军即将征战沙场,齐王镇守东境,都不能分心。”
“何况雍山四位先生,都是以直报怨之人,若是因为此事与朝廷再生嫌隙,陛下多年心血,就有毁于一旦的风险!”
“为师自以为这些年颇有功勋,最不济也能落个全身而退,不想一着不慎,连累你二人与我一同受罚。”
“我一死,陛下对齐王、燕王以及雍山,都算有个交代。”
“待我死后,你二人绝不可流露半点怨怼之情,否则,为师便是白送性命。”
“吴恙,你大概率会接收为师的位子,虽然有些仓促,但我相信陛下肯定会有应对之策。为师送你八个字,上承圣命,下安人心。”
“刘先,陛下对你印象不佳,我死后,红楼你肯定是待不下去,去藩王身旁当一个清客幕僚,是最好的去处。从此以后,你要收敛心性,韬光养晦,方能保住性命。”
说罢,他转过头,再也不去看两个满脸泪水,嘴角渗血的学生,笑容快意,端起酒杯,以袖遮面,一饮而尽,咂咂嘴唇,意犹未尽,又端起第二杯酒,放在鼻尖嗅了嗅,满脸陶醉:“果真是美酒,陛下诚不欺我!”说罢将酒倒入嘴里,仍掉酒杯,盘膝而坐,双眼紧闭,念念有词:“南华眇夸灵椿树,八千为秋八千春。要是循名须责实,人生三万六千日。世间修短皆自然,造化到底难为言……”,渐渐没了声息。
他笑着说出生前最后一句话“吴恙,你那一双儿女的图像我也看过,别听陛下乱说,都像你,都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