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

三峡之美，四季不同，满山霜红，一片片的红叶形成一道亮丽的山火。

秋风缓缓，树影婆娑，广阔的长江犹如夜空倒映的银河，在橘红色的夕阳下，越发的红火，从山顶望去，像是山在燃烧，水也变得像是火。

宽旷的江面上，客船、商船、渔船以及官船来回穿梭，或顺流向下，或逆流向上。

一位人影站立在船头，观望秋季的三峡之景。

从这里望去，是如同神斧劈成的夔门，呼啸的风声回荡在他的耳畔。

男子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夔门，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但他明明此前从未来过三峡。

一阵晚风吹过，船上的帘幕被吹开，一位女子从船中走出。

她抬手遮挡晚风，随后望了眼天说：“今天天气真好呢。”

男子下意识的抬头，随后也回了句：“很好。”

无垠的青空天空干净到没有一朵云彩，如梦似幻，隐隐约约的银河悬挂天空，橘红色温暖的阳光，让两岸与江水似燃烧的火海一般明亮，原本见惯的花花草草也感觉格外的顺眼。

虽然现在是秋末，但是今天却是如同回到夏天般的大好天气。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

女子也同时往回看。

她那明黄色的眼眸温婉的像是夏季的小雨，他就是被这样的眼眸所吸引的。

女子是他用干净的钱买来的，卖家据说是她的同村的邻居，她父母去世了，无依无靠，而他上有老下有小，再也负担不起一个人，于是只好卖给一位富人家希望给口饭吃。

街上人很多，他起初只是好奇看了一眼，随后眼中便除了她的眼睛之外，再无他物。

那一刻他便知道他被这双温柔的眼眸支配了。

后来他买下了她，他自认为是正人君子，先是给了一笔钱让她走，但女子没走，于是他便留下了她。

后来他知道了她一些事，她原本与父母一同逃荒，可是父母在半途饿死了，只剩下她一人，邻居生前与她父母交好，便收留了她。

逃荒路上，多了一个人便多了一张嘴，在半个月后，她被卖给了人牙子，最后又被卖给了他。

是的，那个人不是她的邻居，那个人是个人牙子。

这样被明码标价犹如商品般的人生是男子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他的家境虽说不是什么达官富人，但家中也从未差过钱财。

他曾问过她，是否恨过她的那位邻居。

她说没恨过，因为母亲在走之前跟她说过很多次，等她走了让她活下去的就是恩人，她说既然是恩人又怎么可能去恨呢？

那位邻居是她的恩人，那位卖她的人牙子也是她的恩人，因为他们让她活下去了。

她说，她如果要恨，那么到底要憎恨什么才好呢？

男子看着她一如既往温柔的眼眸，只觉得到底是怎么人才能在经历这些依旧拥有这样温柔的眼神。

但女子知道她并不是没有憎恨的对象，她只是原谅他们了。

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所以原谅了他们。

她只是爱上了眼前这位对她说‘你并非独自一人’的人。

之后，女子便一直待在男子身边，男子家中经商，在及冠之后，男子便跟着商队四处经商，跟随李家的商队，他们走遍了南方各地，也看见了许多在家乡不曾见过的风景。

又过了两年男子想与女子成亲，可惜父母不同意，想让男子与城北的另一家商户结亲，男子没答应，他自小听说过季布的故事后，便自比季布一诺千金，他答应过要娶女子，就断然不会娶别家女子。

在当天夜晚带着女子上了船，因为家中生意都在南方，于是他一路向上，前往江城。

到达江城后，他便与女子夫妻相待，没有洞房花烛夜，也没有媒妁之言，他们就只是喝了交杯酒，便是夫妻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两人一直居住在江城，男子很有经商天赋，短短几年便有了一些家产，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下去，但男子始终担忧一件事，一件他从未告诉过女子的一件事。

他有病，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他时常会梦见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事，这些事匪夷所思，但总是会出现同一样事物——龙。

是的，他经常都会梦见龙，并且他感觉那龙好像就是他自己。

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是会做一些他没有记忆的事，或者是在半夜忽然发觉自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喝了一杯茶，或者是在后院的凉亭中坐了一会却忽然发现已然从中午到达了傍晚。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并且他心中有股莫名的感觉，他距离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越来越近。

终于有一天，他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过程中来到了江边，并见到了龙，一个曾经在记忆中出现过的，经常出现在他身边的龙，他知道这个龙的名字，他叫参孙。

并且他还想起了很多，例如他有个弟弟，例如他的名字应该是诺顿。

诺顿，王……

男子没有听见后面的话，因为他在知道诺顿这个名字后便陷入了昏迷。

他再一次的做梦了。

他来到了一片纯白的世界，天空是阴霾的云，大地是洁白的雪，所见之处，皆是白雪与灰色的云，他站在海岸前，面前是蔚蓝色的海洋。

他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从身后走来的是一位拥有火红长发，像女性般清秀的男子。

这是他的弟弟，他叫康斯坦丁，是他最重要的存在，因为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只有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天空下起了雪，但男子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依旧望着蔚蓝的海洋，他的弟弟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两人站在冰冷的风雪之中，没有一丝话语，安静到不可思议。

男子并不是一个安静的人，女子也时常说他静不下来，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凉亭呆了一个下午时，他感觉不可思议，现在他忽然找到了答案，一定是因为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一直以来都默默的陪在自己身边的原因。

只能是这个了，除了这理由之外，男子在也想不到其他了。

男子再次回头，这次看见的并不是康斯坦丁，而是参孙，他醒来了。

男子走了，他说他要去办一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女子愣了好一会，才露出笑容，帮他收拾行李。

临走前，男子看了她好一会，最后转身准备离去，这个时候，女子从背后抱住他，她说，一定要回来啊。

男子答应，随后便走了。

男子走后，女子一直都在男子走的路上等他回来，春去冬来，日子一晃便是许久年，所幸在第二年后，男子每个月都会寄一份书信回来，她每封信都看了很多遍，男子从未在信中提过他要办的事，但女子还是打听到了一些，他投入了公孙述的门下，担任了功曹，随后公孙述称帝后，又担任了大司徒，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但女子的眉间的忧愁越来越多，直到前年，再也没有一封信寄来，那时她打听到十一月“白帝”战死，成家国灭，随后她又打听到大司徒男子失踪，有的说死了也有的说逃了。

女子相信他是逃走了，她想他若是回来，白天人多眼杂，只能是晚上，又想路口怕是不敢走，只能走一些寻常人不会走的路，怕错过了，于是女子每天晚上都会在家门口等男子回来。

在十二月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男子。

她与男子对视，只是刹那，原本热诚的眼眸中尽是死寂。

眼前的人不是他，但她还是颤抖的说，你回来了。

男子只是淡漠的说了句，我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女子闭上双眼，泪水似崩溃的坝口一般倾泻而出。

她睁开眼，露出释怀的笑容，明黄色的眼眸依旧温婉，但此时却不像是夏季的小雨，而更像是伴随雷鸣的磅礴大雨。

“他回来了，但你不是他。”女子说，随后转身离去，男子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随后便走了，他完成了他的诺言，他回来了，于是他该走了。

在他走了不过七步时，他的影子忽然被拉得很长，他转身向后，火光冲天，起火的地方距离他七步，那是男子与女子当初自己搭建的房子，现在被火焰吞噬，一切能被燃烧的是事物都燃烧了起来。

男子在扭曲的火焰中看见了女子的身影，她是那样的安静，仿佛那炙热的火焰并不炙热，又或者就算这是火焰也无法融化她内心的死寂。

女子好像说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呢。”

男子并未听见她的声音，他只是莫名的感觉她说的就是这句话。

他本应该这样离去，可是他下意识的回了句：“很好。”

女子的神情变得有些惊讶，她与男子对视，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在这将要融化她的火焰中，她像是告别般的朝男子挥手，最后安静的闭上了双眼，任由身体倒在了火焰之中。

男子驻留了许久，直到火焰熄灭，这火烧了许久，从半夜烧到了天明，也将面前的房子烧的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剩下。

男子抬头望了眼天空，无垠的青空天空干净到没有一朵云彩，透明的明月还驻留在天空的一角，明晃晃的太阳静静地悬挂在天边。

“今天天气真好呢。”

男子说完这句话，便朝江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