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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月花时记

作者:方寸砚 | 分类:其他 | 字数:15.1万

第三章 新新百货

书名:雾月花时记 作者:方寸砚 字数:3320 更新时间:2024-10-12 09:21:03

新新百货是上海头一家有24小时冷气的商场,老板是华侨刘锡永,听说是印尼的大船商,因眼见上海洋货当道,便喊出了“国货当自强”的新口号,在新新,除了畅销的进口货,很多国产商品也在大力推广,实打实的卖出了中国人的尊严和骄傲。

喜儿拿着兑票上了二楼专柜领香水,萼雪便在一楼的雅芳茶座点了盏茉莉香片。

时值春初,温煦美好的阳光正抚在大厅光可鉴人的花岗岩地板上,像铺了层轻薄的金色绒毯,甸子蓝的墙壁上描着些马伯逸的重彩工笔画——水墨的孤兰、浅绛的桃枝、青绿的荷莲、金碧的松柏,却都被洛可可式的金边莨苕叶细线脚框住,精致繁复之外,又多了些深宫内帷的紧锁心事,百年老树般粗的罗马柱脚下盘腿坐着几个穿对襟绸面长袄的小脚老太太,头顶是新新百货引以为傲的番石榴圆形穹顶,有别于先施,永安的简洁直白,穹顶上画了副彩绘的欧洲油画《西泰尔岛的巡礼》,画中人正在精灵的岛屿上狂欢,画外的人在絮叨着柴米油盐,东西方的艺术之神在这里碰了头,却一个说英语,一个说国语的鸡同鸭讲,拼命的和谐相处,难掩的矛盾相对。

进门处的日用品货柜前传来一阵惊叹声,是群留着金钱鼠尾的满清遗老遗少在围看一个嵌满宝石,彩绘着裸体西洋女人的打火机,六七个棕皮肤的印度红缠头保安则守在玻璃旋转门口,虎视眈眈的提防着外边大马路上游行的工人学生,一扇透明的玻璃,硬生生隔出了里外两个世界。

萼雪抿了口茉莉香茶,有阵风过来,耳边多了几声女孩儿脆生生的娇笑,扭头看去,是几个穿黑色荷花立领上衣,灰色百褶裙的复旦女学生。

其中一个杏眼,扎麻花双辫,略丰满的姑娘萼雪认识,是上海外交部参事勖峰的女儿——勖云姿,在参事的五十寿宴上,萼雪见过她,她还现场弹奏了一曲黎锦晖的《毛毛雨》。

“勖小姐!”萼雪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勖峰如今是法租界公董局的华董候选人之一,勖云姿自然也水涨船高晋升为上海新名媛,这送上门的交情岂能不攀。

“嗯~!?”勖云姿正在柜台看着一块百达翡丽的女士金表,见眼前多了位凤眼柳眉的美人儿,不由得脑海里搜索了几番,实在记不起来,却仍不忘礼数的回道:“侬好!”话说着,眼睛却盯着萼雪的脸细打量。

萼雪知她不记得自己,笑了笑道:“我们家囿维去了六华纺织厂跟工人谈判,我帮不上忙,刚好英使馆崔丝太太组了牌局,我便从谭公馆出来了,谁知道半路上遇到贵校学生游行,我听说这次游行大不同,报纸上都说是新社会新气象的文明游行呢!”

云姿听到谭公馆和六华纺织厂,心里有了眉目,今天的游行就是为上海纺织厂工人争取权益,而眼前这位蓝缎旗袍,肤白如雪的美人,应该就是六华纺织厂的厂长夫人,谭公馆的少奶奶——阮萼雪。

“谭夫人来买东西?”云姿点头笑道。

“上个月让她们从法国进口一瓶香水,今儿才有空来拿,可巧就遇到勖小姐您了!”萼雪还是笑着。

“我们今天游行,乱糟糟的,我和另几个同学怕事,便躲进来休息。”勖云姿解释道。

“我在北平念书时也常参与学生运动,说起来,与你们学校的江玄岳老师还是同窗。”萼雪念的是燕京大学。

“原来是江老师的同窗,失敬失敬,我与江老师在学校网球赛上有过一面之缘。”勖云姿脸颊微红的道。

说话间,走来一位牛奶白衬衫,黛青色西装裤的女店员,手里捧着只玻璃盒,盒里厚厚的铺了层红丝绒,上面躺着块金表。

“勖小姐!您看看这支可行?”营业员殷勤的递过来一支铜柄的放大镜。

勖云姿握住放大镜对着玻璃盒细瞧起来,萼雪也顺势看去。

那是只掐丝珐琅金腕表,表盘上是莫奈的《绿衣女人》,因釉料的油润质感,女子的貂绒拖地裙好似一泓碧水,绿盈盈的泛着波光,表针的关节处还嵌着颗祖母绿宝石,宝石是典雅的墨绿色。

萼雪在心里暗暗嘀咕:“这掐丝珐琅烧彩的工艺现如今颇罕见了,配上这祖母绿宝石,只怕没有两千块大洋拿不下来。”

“好是好,可是......”勖云姿见惯好东西,也是边看边点头。

营业员见她犹豫,便故作神秘的一笑——“严小姐也有一支呢!”

萼雪听到这话,不禁在心里暗骂道:“哪儿来的贼精明!”

严小姐是谁?那是上海滩闻名遐迩的84号小姐,名媛圈的“爱的福”——严幼韵,1927年从沪江大学转读复旦,算是勖云姿的师姐,其父是上海总商会会董——严子均,其家族在沪,平,津,豫,鄂乃至香港都有很大的商务事业,去年《晶报》评选了上海十大名媛,严小姐排名第六,足见其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地位。

勖云姿听到严幼韵也有一支,只抿嘴笑了笑,握着放大镜的手也不松,把那只表越看越仔细。

其实,勖参事的五十寿宴,严小姐也在场,当时云姿弹完钢琴,一众男男女女就进了舞池跳起交谊舞来。

其间一位舞姿翩然,丰颊笑眼的女人就是刚刚随外交官丈夫杨光泩回国探亲的严幼韵。从伦敦归国的她比早先在复旦念书时,更多了些沉静自持,却一如既往的摩登时尚——纱羽发饰配上手推波浪纹发髻,一袭人鱼尾改良中式旗袍,与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交相映衬,活脱脱就是中国版的维纳斯。

那晚,在场的女士无不艳羡她身上的光芒,勖云姿自然也不例外。

“名表配佳人,若不是勖小姐这样的进步青年,其他人来,我倒是不敢擅荐了。”这店员见云姿动了心,便又加了把火。

“方经理谬赞了!”嘴上虽如此说,勖云姿脸上也泛起了喜色。

“明儿下午我父亲在家,你把手表送来,让他开支票给你吧!”

果然,勖云姿对于这支有名媛光环加持的金表动了凡心。

“那好,到时我派专人送去!”方经理喜笑颜开,大生意成交,不免服务上又周到了许多。

萼雪则有些愕然,勖云姿毕竟还是学生,出手就如此阔绰,比起怜悯“养蚕人”的姑表妹幼霞,勖云姿绝对是读现代书,学新思想,却过着封建贵族生活的民国新权贵。

“少夫人看这表衬我否?”勖云姿见萼雪出神,便笑着问她。

“恩!勖小姐慧眼独具,这支掐丝珐琅金表的烧彩工艺现如今很少见了,配上这颗祖母绿,实在贵气十足。只是.....恕我冒昧,勖小姐实在太年轻,青春少艾的年纪戴这么正式的金表,未免有些严肃。”萼雪笑着,又话锋一转:“但如果衣着上搭配着浅色女士西服和贝雷帽,那倒能相得益彰,充分展现勖小姐的千金身份。”

“少夫人好品味,看来要择日登门,讨教衣饰搭配的学问一二了!”勖云姿听完不由点头赞同。

“谭少奶奶也是新新百货的老顾客了,前年正月还过来给谭老爷选了一支景泰蓝怀表,精挑细选,实在孝顺贤良呀!”方经理也凑上来夸赞萼雪。

萼雪有些讶异于这位方经理居然记忆力这么好。可转念一想,他们许是学了洋人的销售学,估摸着只要是上海滩的名流商贾,他们都能如数家珍。

“明日我和同学要去六楼的绿宝剧院看陈一棠的《歌场春色》,少夫人若是不嫌弃云姿唐突,可愿赏脸同我们一道?”云姿对眼前这位少奶奶生了许多好感,想邀萼雪一同看戏。

“谢勖小姐盛情,可实在不巧,明日我还有约。过些时日,我邀请勖小姐来谭公馆与我品茶,上次那齐亚夫人专程从印度带回来的大吉岭红茶,您必得尝尝!”萼雪见她温和知礼,便相邀她上门饮茶。

“哦~!那我可不能错过了,谭夫人,改日再上门叨扰了!”勖云姿笑着点点头。

与云姿告别后,两人回了车上,方才那呛人的栀子味散了许多,刘师傅在巷子里打着旋磨,倒了几次车才开回路上。

“少奶奶,你看这瓶香水,柜员方才还叮嘱我,须得放这个檀木匣子里。”喜儿捧着个紫黑色的匣子道。

只见那香水匣子做成了一个小巧的柜子模样,柜门是檀木,温润如玉,触手生暖。

“好机巧的匣子!只是如何打开?”萼雪抚摸着匣子,半天不得门路。

喜儿拉动做成门栓样的木条,木条牵动着隐藏的齿轮吱吱转动,匣子缓缓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个带木塞的青色瓷瓶和一个香水喷头。

“林文烟~!”萼雪念着瓷瓶上的字,又见下方还有一竖行小篆——“鬘华滴香”。

“少奶奶,这林文烟我知道是美国的香水,可什么是鬘华滴香?”喜儿有些好奇。

“鬘华是指茉莉,那这香水的味道定是茉莉为主,再以沉香、檀香、乳香为辅。难为他们了,明明是中式合香,硬生生调成了香水。”萼雪有些感叹的拿起瓷瓶细嗅了嗅。

“前日鸢儿姐姐整理奶奶的妆台,我看着瓶瓶罐罐的倒有十几种,什么老德记玫瑰香油,屈臣氏花露水,双妹白玉露,谢馥春香件......都还没使完,怎么巴巴的又从国外买这个?”喜儿不解的问道。

“唉,刚说你呆,这会儿又蠢上了!”萼雪摇摇头,将瓶子放回木匣里,又收进了自己的提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