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六月二十二日。

中午时分，府谷城内东北角的一块空地上，码放着大量的干柴、蜡油、火绒……等易燃之物，还有上百具冰冷僵硬的流寇尸体。

紧接着，一支火把扔了过去，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焰，将那些尸体烧焦、烧糊、烧成了灰烬……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闻之作呕！

而在焚烧尸体的同时，又有上百具流寇的尸体运了过来，其中有些刚刚咽气、体温未消，就被投入到熊熊烈焰之中，成为了灰烬的一份子……而那种令人作呕的烧人肉味道，顿时变的更加浓郁了。

四天之前，流寇们中了引蛇出洞之计，前去偷袭官军大营，结果偷袭失败、死伤惨重，出城的一万八千名流寇，逃回来的不及半数，其中还有很多伤员。

府谷城被围困多日，城内严重缺少医药，因此上，过去的几天里，大量的伤员在哀嚎、无助中痛苦的死去，变成了一具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六月下旬，天气炎热，众多的尸体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很快就会腐烂发臭、进而滋生出可怕的瘟疫，那样的话，府谷城内就难有活人了。

因此上，众多尸体必须尽快处理掉，可是如何处理呢？

现如今，府谷城被官军们围的水泄不通，尸体根本无法拉出城外掩埋。

府谷城依山而建，下面的土质非常坚硬，挖不了多深就会遇到花岗岩，想在城内挖大坑掩埋尸体同样行不通。

思来想去，只有将众多的尸体火化了，这才有了开始的一幕！

“唉……唉”

有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连野兽都有感情，更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类呢！

看到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伙伴们，转眼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进而被烈焰吞没掉，又变成了一堆堆的灰烬，围观的流寇们无不黯然神伤、长吁短叹，脸上满是悲伤之色，不过也有例外的。

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穿着普通、相貌普通、气质普通……总之什么都普通，毫不引人注意，属于扔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那一种。

年轻人叫做赵二，低着头、垂着脸，看似在为逝者们默哀，实则目光中一点悲伤之色都没有，还不停的来回乱转，观察周围的情况。

赵二为什么不悲伤，莫非没心没肺吗？

非也！

赵二其实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之所以不悲伤，皆因没有悲伤的理由，原来他根本不是流寇，而是一名天威军士兵，还是秦锋身边的心腹亲兵！

秦锋的心腹亲兵，为何跑到了府谷城内，还和流寇们混在一起呢？

说来话长！

府谷城地势险要、城防坚固，想要将之攻克，绝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再坚固的堡垒也是可以攻破的，外面不行就从内部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几天之前的偷袭战中，秦锋故意放水，将一部分被包围的流寇放回了府谷城内。

与此同时，暗中命令自己身边的十名亲兵，从已死的流寇身上扒下衣服，换到自己身上，而后趁着混乱之际，随着溃败的流寇们一起进了府谷城，赵二就是其中一员。

刚进城的时候，赵二心惊胆颤的，生怕被识破了身份，可是几天时间下来，啥事都没有发生，不仅自己没事，其余九名亲兵全都没事，一个暴露的都没有。

原来与正规军不同，流寇大军的人员、编制情况非常混乱，甚至连花名册都没有，手下有多少人，这些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出身来历……上层的头目们根本记不清楚。

而一场败仗下来，人员损失惨重的同时，让原本就混乱不堪的情况变的更加混乱了。

因此上，赵二等十名亲兵，非常顺利的混入了流寇当中，并被安排了不同的职责：有的负责守城、有的负责巡逻……还有的负责看守粮库。

有人问了，府谷城内还有两万多名流寇，混入区区十名亲兵，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嘿嘿，作用大了！

不要忘记一句名言：一根绣花针虽小，只要扎在要害位置上，就能将一头大象置于死地！

同样的，十名亲兵，只要用对了方法，就可以将两万多名流寇拖入失败的深渊之中。

比如现在，赵二就准备做一件大事——扰乱人心！

“呜呜，大哥、二哥、三哥，你们死的好惨啊，咱们一门四兄弟，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了，以后我回到家里，怎么面对爹娘，怎么面对嫂子、侄子、侄女他们啊……呜呜！”

赵二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不停的絮叨，句句不离骨肉亲人。

听到他的絮叨声，周围的流寇们顿时产生了共鸣，而后一起大哭了起来……

“大哥啊，我的大哥也没了，呜呜！”

“我的二弟，三弟都没了，我的侄子也没了，呜呜！”

……

“不许哭了，听到没有，全都把眼泪收起来，不准再哭丧了！”

连日血战下来，流寇一方死伤惨重，丧兄失弟、弃伴亡亲者不计其数，人人心中充满了悲痛，而悲痛的情绪是最容易互相传染的。

于是乎，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流寇们集体痛哭了起来，哭声响彻四方，任由大小头目们如何喊骂，都无法让流寇们止住哭声。

而哭泣，又是最影响士气的了！

最后没办法了，王嘉胤、王自用下了严令：再有号啕大哭、扰乱人心者——斩……如此，才止住了城内的哭声。

哭声是止住了，可人们心中的悲痛是止不住的，一时间，因为吃了败仗而极为低落的士气，变的更加低落了。

没了士气，这仗还怎么打啊？

……

黄昏时分，该吃饭了，饭菜很简单，每人一小碗粟米稀粥，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咸菜，除此别无他物。

流寇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围坐在一起喝粥……赵二亦在其中，而且一边喝粥，一边不停的长吁短叹。

“兄弟，你为啥老是唉声叹气啊？”

“唉，我是在发愁啊！”

“发愁，愁啥？”

“当然是愁吃饭的事了，咱们被官军围困快两个月了，打又打不过，冲又冲不出去，只能困守孤城，可城内剩余的粮食越来越少了，一旦粮食耗尽，咱们几万弟兄吃啥啊？”

……

听了赵二的话，周围几名流寇的脸色全都不自然了，而后跟着一起唉声叹气起来。

当初决定收缩兵力，死守府谷城之时，王嘉胤、王自用曾经派出大量人手，四处搜集粮食、牲畜、家禽……以及一切有用的物资，囤积在城内的仓库里。

可是流寇大军有三万多人马，对粮食的消耗量极大，仓库里的存储虽然不少，又能坚持多久呢，为了节约粮食，只能不断的缩减口粮了。

开始之时，流寇们一天吃三顿饭，两顿干的，一顿稀的，而且顿顿有菜，偶尔有肉！

之后还是一天吃三顿饭，变成了一顿干的，两顿稀的，肉完全见不到了，偶尔有点干菜。

再之后，一天吃两顿饭，一干一稀，干菜没有了，只能吃一点咸菜。

现如今，还是一天两顿饭，全都是稀的，咸菜则限量供应，七八个人才能分到一小块。

照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怕是连稀饭、咸菜都吃不上了，到时候怎么办……想到这些，流寇们自然是情绪低落、愁眉不展了。

听了赵二的一番描述，在场的几名流寇的脸全都绿了，同时恶心的反胃，甚至有人将刚喝下去的稀饭吐了出来。

赵二则不动声色，又说了几句闲话之后，端着饭碗向另一伙流寇走去……

就这样，流言迅速传播了出去，估计用不了几天，城内的流寇们就都知道：粮食严重不足，以后要吃死人肉的事情了。

而且流寇们肯定会想，等死人肉吃光了，还有什么可以吃的呢……那就只能吃活人了！

到时候，人人吃人，人人被吃，府谷城就变成一片人间地狱了，如此情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怎么办？

自然是逃离地狱，求一条活路了。

一时间，为了以后不变成吃人的野兽，或者变成别人的口中餐，不少流寇都动了逃跑的心思，并开始寻找逃跑路线。

府谷城内，人心惶惶！

……

再说赵二，散布完流言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于是找了个地方睡觉，那知睡到半夜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了喊叫声：

“不好啦，走水了、走水了……快点来人啊！”

“什么情况，那里走水了？”

“城北，仓库走水了！”

听到喊叫声，赵二连忙跑了出来，只见周围到处都是奔跑的人群，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而在城北方向，燃起了冲天大火，火苗足有六七丈高，照亮了半座府谷城，浓烟飘的到处都是，其中掺杂着一股子粮食的味道。

原来赵二四处散布流言、扰乱人心的时候，其他九名亲兵也没闲着，有的散布流言、有的制造恐慌，有的暗杀流寇头目……还有两名胆大包天的亲兵，趁着流寇们防备松懈之际，竟然焚烧了一座存储着几千石粮食和大量军械物资的重要仓库！

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仓库被焚、粮食短缺……此时的府谷城就像是一枚挂在树上的即将成熟的野果子，根本不用去摘取，只要耐心等一等，自己就会掉下来了。